跟怪兽见面，是为了一起去位于日本能登半岛的轮岛，去拜访日本塗师赤木明登。
从金泽去轮岛，要坐很长一段巴士，车一路向北，我们忙着拉窗帘遮阳，怪兽在用相机拍着车窗外青茫茫的日本海。
赤木明登先生五十出头，花白胡须，带着藤田嗣治式样的圆框眼镜，穿一身白色亚麻布衣。目光明亮，话也不多，温和地微笑着打量我们。
赤木先生是现今日本漆艺界中一位领军人物，作品走日常用具路线，做一日三餐用的漆碗、茶盘、食盒、茶箱。和常见的油亮光滑的漆器不同，赤木先生的漆面更暗，更厚重，一个日常盛味噌汤的漆碗里也有一片不可言说的幽深。
要知道他在大学可是学哲学的，毕业后做了出版社编辑，在日本泡沫经济最盛期人人都觉得泡沫不可能破掉的八十年代末辞掉工作，离开东京，改行去了轮岛乡下学漆，至今做漆几十年。轮岛是漆艺之乡，手艺人众多，赤木先生更像一位作家，一位生活家，观察者。他做漆，也写书。
赤木先生带我们去他的工房，车一路驶进无人青山，蜿蜒路尽，绿树下中现出一组木屋，小溪从屋檐下流过，至此，手机已经找不到信号，到了圈外。
进入房间，里面四处摆满赤木的众多作品，完成的，未完的，空气里一股生漆的特殊香气，人在其中被无数暗色漆器围绕的感觉是压倒性的，怪兽像根火柴瞬间被点亮，高声连呼“太美了，太美了”。那一刻我很感慨，此时，才算怪兽与赤木两位作者的真正见面，两人间问候语不是鞠躬客套你好请多关照，而是为何这么美。
作品群中有一件佛像手型，做拈花状，几乎与人手等大，外覆干漆，近似暗夜色，有几处斑驳裂痕。剥落之处仿佛时间正在那里奔涌，又散去。
人在有伤的东西上看到自己的疮痍。而佛手拈花之势那么安详，我们围坐看得说不出话来。
怪兽掏出一件木雕，手掌大小，一个在打坐的人，没有面孔表情，只一个存在，像一块石头，像声叹息。
把打坐的人与拈花佛手在桌上并排放好，灯光下，两个暗影错落，顿时，那一小块尘世里生出了清凉。
我看看赤木先生，看看怪兽，觉得此时，即使语言不通，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此刻却正在交接，在产生共振。
怪兽又拿出他的木雕《消失的人》郑重地送给赤木先生。
《消失的人》像不大，小小一尊，可捧在手上。初次见到时我也无话，只觉得被一种力量轻推了一把。
我去过很多美术馆，看过无数雕塑，从古典到现代。现代人像不再像古典那么完美，那么充满人所不能达到的神姿，现代风格的人像在变小，变瘦，更凌厉，丧失了肉感，更写实内心。
雕刻这种东西，是面对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材料，雕凿掉多余部分，让其越来越小，越来越迫真。先出现写实，写实瓦解之后，裸露出真姿。
我在《消失的人》上看到的，是我经历过的无数情境的瞬间定格，定格在重叠，重叠在坍塌，坍塌在寻找平衡，平衡发出尖叫，尖叫消失在定格里。
人是需要看见自己的。
我们看书听音乐欣赏艺术，无非是想看到自己内部的那块硬核被人表达出来，希望被表达得既珍重，又准确。
我问怪兽他《消失的人》想表达的是什么，他沉思一会后说，他希望让人感到这是一个向未来变化的片段，是一个动态，在消失的人里，人是一种物质，一种状态，一个构建未来时刻的过程。但是里面有种失落，像一个人正在被什么力量吸空，身不由己，可以依靠的东西那么脆弱。
这大概是这个时代里我们每个人的处境吧。
这幅立像是怪兽自己，是所有人。被它打动的人，是因为从中看到了自己。
赤木先生将《消失的人》捧在手上看了又看，许久，迸出一句玩笑“怪兽君将来成名，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他眼前的怪兽，年轻而深刻。
赤木先生小心翼翼又兴冲冲地拿出几个佛龛给我们看，佛龛非常小，像书那般大，他提出想和怪兽合作，赤木先生做佛龛，怪兽雕刻放在里面的人形。
人形吗？确实是人形，没有面孔只有身形，放在青苔上，是打坐之人，放在佛龛莲台上，便成佛。
而佛龛，赤木先生说他想做各种式样的佛龛，表面幽深纯黑，打开，里面金光灿烂。或是赤红里隐现斑驳黑底。或者干脆全面青铜锈色。或者一片暗金。说得眉飞色舞的。
怪兽兴奋地连连点头。两人如果合作成功，那便是赤木先生做一个境，怪兽在里面填一颗心。想象一下都觉得奢侈。可是两个人明明刚见面不久啊。
雕刻是减法，减到无可所减，现出一块硬核。
漆是加法，重叠复重叠，纯粹生幽深。
两种手法截然不同的东西，此时在这里，在能登的赤木工房里，界线消失了。
吃晚饭时赤木先生喝得有点醉，他点头说怪兽是被选中的人。
最后，赤木先生为我们唱起祝酒歌，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一行，此时落地窗外夕阳正慢慢沉落进日本海，余晖溶入暮色，大厨与服务员也出来一起听，投入地与我们一起打拍子，因为面前的场景如此真挚难得。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场邂逅，看到两人碰撞出火花，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很动人，其实很不舍得写出来，文字难免淡，也只好如此，没写出的都在心里，不会忘。
消失的人作品订购毛冠帅怪兽木记｜消失的人怪兽首次推出限量版艺术作品《消失的人》，每件作品均有签名并刻上版数，限量件。完成该系列后，《消失的人》将不会再版，而怪兽也会开始另一系列的创作，为年初的个展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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