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VOL.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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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遂的雨
陈翔
出来的时候，雨已经
停了；地面的水渍
表明它来过。这些湖
铺展它们的空与冷，大不过
一片玻璃。我们走在玻璃和反影
中间，风摇动叶片，雨点
落下，破碎的声音
像瓷器。某种强烈渴望的东西
拒绝了我们；吸引，又推开
正如一块急转的磁铁：
一次未遂的雨。
磁场仍在。我们移动
在空旷里，在时间里
进入树和天空的界面，分开水汽和云
就像分开春天海岸的流沙。
没有什么被破坏，也没有什么完整；
一些事物正从我们身上掉落，
而我们还不了解那些名字。
雨重新开始。像针咬破了大气；
眼前的一切，街道和身体
将越来越潮湿。我们继续
走，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
夏日即兴
袁恬
三年前种下的蝉鸣
突然间爆炸
鸟声，飞旋的陀螺
鞭开空气
夏日从翠绿的横截面里
认出我小小的灰影
风反复缝纫我的背面
像善待一株危险的植物
我不过是一个被滥造的词语
比空气还要无辜
我边走，边呕出每一个日子
每一座村庄
每一个重名的孩子
学校、养老院、墓地
这些东西的相似性
突然令我宽慰
疾驰的野花动人地写着史诗
生命此刻，刀锋一般新鲜
阳光，白花花的水晶
从头顶灌下
解冻
秦三澍
好天气揭开新闻的封面，
暗暗吃惊：叠报纸的姑娘
把汤匙留在油墨间。
比责骂更痛心的
无数热浪攫住她细嫩的肩，往下按。
有种暴力叫做母亲的宽慰。
她不忧虑脚下：猫舌正洗劫
结晶的黄，鼻尖第一次喷出雄性的气味；
只顾缅怀夜饮，只顾在头脑里
裁剪一套晚宴的盛装。
布匹呢？一面应声敷衍母亲，
一面吮手指，等相宜的人来。
是呵，蜂蜜罐不慎倾倒，
尴尬于这种气氛。热风
帮电话线扩散具体的甜味——
很慢，但肌肤的滴答声终于响彻报亭。
她的腿蜡像般并拢，安定，
出神了？要么，凉意早被她冷漠。
刹车声让她困意归零：
一顶男帽从车窗滚落，猫叼起
蜷回她脚下，独自消磨最后的晶黄。
甚至，她懒得伸出亮莹莹的腿
被甜蜜滋养的腿，用足尖挑起帽檐。
她咒骂，因为警察咒骂。
她遗憾，只怪运气欠她。
时间如解冻般占据每一处空白，
却没有跌倒的男人，等待她扶起。
深的沉的是人间
丁鹏
是锁链
套上我们残缺的部分
是陈旧而沉寂的光
将我们创造和葬送
是我们被压在如来的五指山下
不只是我们剥开一个又一个坚硬的壳
饕餮清白和软弱
不只是我们以爱与守护的名义
囚禁、虐待美丽之物
不只是幸福被我们换算成金币
如果有神仙，定和你我一样
陷入舒适的沙发
陷入平庸的日常
新闻里灾难还太遥远
而怜悯已经用完
娱乐节目又漫长又无聊
神仙一定和你我一样，恐惧
提升我们的痛苦、孤独和失败
使我们上瘾的短暂的寄托
使我们受伤、疯狂与绝望
一列火车静静地穿过午夜的城
立扬
一列火车静静地穿过午夜的城，
满载南方的消息，向北。没有什么
比这更能昭示一座城市的午夜和寂静——
收敛所有的声音，虚无所有的实指。
明亮的故事都躲进盒子，湿答答的
啜泣都在黑暗里回应着——远方的花，
它们正无休无止地跌落。孤独的守夜人
永远地向隅而立。而一声长笛偶然，
路边的林木也富有了仪式感。
仪式感将所有的此刻都定义成一种氛围，
就像一列火车静静地穿过午夜的城，
就像熟睡的人错失了一个个明亮的故事。
新生活
张伟
在临街餐馆吃完饭，他走在郊县公路上
外地牌照的货车急速驶进盲区，并携带着噪声
路面震颤，尘埃再一次掀起婚纱般的浪潮
他轻易弹压了内心的叛乱，规范自己的行为
把之当作美丽的降临，并且笼罩其中，送给流水般的祝福
回来后，他继续匿身于制冷机的余绪下，冷风吹来
他感到自己似乎浮于东边的某个岛屿
他像一盘无色无味的蚊香，走近穿衣镜
看见黯淡的镜像，这久违的省亲，使他重返航海时代
最热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逼仄房间的每个夜晚
都在偿还黑暗的债务。这是八楼，他清洗过阳台栏杆
俯视着丘陵、静止的河流、汽车修理工厂及郊县楼群
在这么一个白日终于消退的下午，他觉得他多么像一个
遥远的、业已灭亡的古代君主对着满目疮痍的边境
筹备一次对外战争。但是这准时的鸡鸣总是提醒他
为前主人的花草浇水，在夏天喝寒冷的稀粥
忍受油腻腻的食品冰箱并嗅到一丝腐肉的味道
哦，新生活旋开了吊臂，并给予机械的晃动
好像这亲密的翻腾能够打捞起海底的古宅
重建一座历史博物馆
喷气式飞机正撒下洁白的病历
火棠
随便一把遮阳伞都能挡住天空和雨
中央空调和隔音墙却无法驱赶传道的蝉
远水源自近渴，圆满的爱情源自危险的孤独
如同光明与火焰源自眼睛幽深的嚎叫
小提琴上寂静的黑暗，被喧嚣的霓虹灯破坏殆尽
汽笛撕碎记忆，疾病总是鲜艳的颜色
望穿秋波，血和植物爬满了我们的身体和视野
你总是感叹人类建造的城市不那么美
你甚至跳进几米深的湖里去找什么云朵的海市蜃楼
而江滩的沙土城堡让你激动得想要住进去
你还说起风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在水边许愿
亲爱的，哪有什么月光与雪啊
嘟嘟嘟嘟，喷气式飞机正撒下洁白的病历
地球上人手一份，谁都逃不掉的
数清真寺
梁上
每个村落中，总有一栋建筑
比所有的民居都要高一些
更多的时候，它是电杆，铁塔或巨幅广告
然而在结实混凝土上盖起的城市中
就大不一样。我曾见过
一个穿着小学制服的孩子
在一辆穿过夜市街的货车的轰鸣声中
冲出人行道，跳到紫禁城的墙头
拿出冲锋枪威慑性地射击
那一刻，他是都城中离天空最近的事物
人们向他仰望，卧倒，喃喃不已
当他累了，他就脱下裤子
返回区政府旁边喧闹的小吃街
撒了一泡尿
周围的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绕开了他
杂技
甜河
节节溃退的人，你要小心
小心那穷途垂泪的娇嗔。
衣冠轻如空蛹，你寻找
那甜饮里，袅袅嘤咛。
揪紧风尘那破竹的高音。
一点点羞怯将我们同构
递来隔夜的妙喻：你和我
享尽这半空的曲妙。
这一次，堪比伶人身手
虚掷我诡谲的桃。
你将这一格构图踩空，
抖擞了新衣，对峙如对饮。
你采撷越来越小的珠光，
等不及，你我交换雄心。
（与秋天状态，遥相呼应。）
你钻研了孤胆，零售欢娱：
晚风一一点击千万种奇情。
而殷勤戏园里，夜气虚蹈着
你的分寸：振臂轻呼
正好，吹散翠鸟的细腰。
某夜和上河、姜巫在东湖绿道散步
午言
远水一波波铺来，天际的云
拒绝平庸的引力。
我们也想飞升：囚室作为一个名词
足以令不合时宜的思考
沉默。
这里的暮色也曾照耀先辈，
现在，它浸染我们。
东湖沉下来，
为我们递上诗艺的刻刀：
那柄通透的白亮，
在闪光。
端坐湖的一侧，
隔岸观火，那边的建筑
懦弱又挺直（它们
不是我们的客观对应物）。
这怀抱晚风的此刻，
多一个词就多一份欣喜。
很多诗都需要缝合，
某些线头连结的远古战鼓，
轻易就催出了
杀戮之心。
就是那些针眼，
虽然危险，却敞亮，
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几个
洞穴。
我们在深夜撤回，
地面复制出参差的影子，
它们不断冒犯
陈年老树，但没有人
为风声做丝毫停顿。
单行道不如湖面
那般宽阔，今夜的群光，
分泌出鳞爪。我们
各自攥紧体内的野兽，
总有一天，它们
会被沸腾着，放出去。
夏蚊
代坤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
——《浮生六记》
别出心裁的催眠曲。
若论身板，它显然要比黄蜂更具细微的
神性：黑暗中的风雷录放者。
同我一起。囚禁于八月铆紧的暑热中。
一身裹腹的条纹狱装，
陈述罪行般的戏剧便在此登场；
一千只蚊子，是一千个被黑白石子
烹煮的毒汁所致命的苏格拉底，
正喋喋不休地辩证着：
“死。这刀尖上
正喋喋不休地辩证着最迷人的舞步。”
它的腹中不藏有甜蜜的尾针，
它的存在，知识并非美德。*
谦卑的天性。它低头于随时倾覆的食物链，
伸出口器，在你身上刺探比日落时分
更腥的红。或是一种尖锐的
邀请：借童心递来
鹤的雾像。
蚊，还是鹤？此刻你身处年龄逼仄的
进化之岔口，不敢与其思辨；
世传的智慧交付你一手擅于推拿的太极。
——是与夜色同步的太极；
你取下其中的一半，点燃了。
红色紧张了你与它之间的关系，
烟气缭绕中蚊换上鹤的行踪；
直到最后，入梦的香气熄灭了雷声。
晚安。你说，也许还会有
更远之处“黑色的奇迹”。
*苏格拉底：知识即美德。
带着弗朗茨去看海
曾毓坤
走吧，世界是你的后院
带着你，我们驾车远行，却不会离开家
驾驶座拥挤，像移动的、藏宝的礁石
或者海妖赌命的歌喉
路边是富贵者堵耳的豪宅
或者华美的桉树
在冷风中举起苍白的桅杆
弗朗茨，你还在叫
你的叫声你的叫声会停在
我停住大海的那一刻
此时，外面的风暴像郊夜
能容忍注定贫贱的
你的叫声少年皇帝的巡游
你将只在那一刻之前不同于我
你的叫那一刻
你的正要
冲去未曾刺破雪山的
你的叫声你雪白蹄迹
也沿着我的手臂上升
也顺着我的怀抱退化
冲浪者在你我面前更衣
你走进他们扁平的大海
车辆在他们身后，静得
你像城堡里读信的斥候
弗朗茨，我们也将从容
这是美国
你的叫声弗朗茨
你的叫声你的叫这是你第一次在海边
你的叫声你的叫声你的离开家
海
莱明
误认作是我的一张面具：滑动
低低地压进岸边树枝、泥土和石里；
像词语，沿今夜跋涉的路径
抵达物体边界。
每一处都固定，又都在微微变化之中。
仿佛吊起下面一整块陆地。
它生成那儿的一处风景，悬空弧形
曾被裁走，装进书册、旧地图
和一次性罐头。
但更多浪涌来，填补了这画面：
一座水分子博物馆。
我该怎样停下来看它，
把惊动的海角锁进我年轻面孔的牢笼？
“二十五岁的小小领域：
海里有一个海，
海的梯子上叠满了船。”
——看
那骑在变幻木制浪头上的猎手：收缩、拧紧
低空的星。海赐我海的电动身。
蟒蛇
张小榛
蟒蛇默不作声，安然死去，直朽烂到骨头才被发现。
你目击的所有死亡形式都不过是它的策略。
就像在密林中殉情的爱人六日、七日后被发现，或者
老人在微风中扶着墙，慢慢闭上眼睛。
又或者生前开始服用硫磺的僧人，坐化后混得干漆夹苎的真身。
然后，月亮就升起来了。所有的美学都拥堵在此刻。
蟒蛇倒不屑于这样不够隐秘的安排。人们数落它洁白的骨头，
如同端详一条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鱼。
如果说谁还能掌控什么的话，那蟒蛇早就掌控了它自己的一切。
它的身体正好似凝胶，向天地之间自由地扩散开去。
家
颜雯迪
乌云倚靠薄冰的大气层
我倚靠沉默和打结的舌头，等
天酝酿冰雹，夏雷滚滚
人含着酒，酝酿眼泪和牛皮
雨要来，窖子井里的西瓜
和风里的沙子要来
坐在牧笛的断齿小孔，
老胡杨替它呜咽出戈壁
金城的脸还烧着，
褶皱的味儿是一种油脆
大约像是年岁和白发的咸味
应该泡着酒里，和蝎子人参枸杞
印象里，夕阳每次都带走一些
酒和光都没进黑色的眉头
这里没有井也没戈壁
只有一些老人，陈旧地散发酒气
想着那些飞往南边的燕子
摇扇子扑不动蚊虫，也想星星。
麦子和夜晚
山魈
食麦而生的是月亮和我，
肥胖的我、完整的我，
在过去的时代里连贯无损地发着亮。
当嚼碎的麦子在肚内积累成一片金矿，
我也被自己嚼碎成
一条条洁白而营养不良的影子。
始终确信月亮是不曾消瘦过的。
它是世间最聪明的胖子，
在楼房和山头间荡来荡去，一晃多年，
它就荡到一个需要我保持敬意的高度。
但我还是坚持低着头生活，
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都用粮食磨难自己，在一轮一轮的丰收里
一日日地瘦下去。
养成至今的习惯之一是，
走夜路时一步三回头，然后
折身重走一遍最黑的路。
只是没有一次看见那叫我
时时提心吊胆的女鬼，
也没有一次捕捉到
月亮某刻真正的表情。
不过雨总是下着的，
大部分下在我置身一人
的公园和街道，
有几次下在我体内。
我肚子里黄澄澄的麦子，
被无可挽回地淋湿。
???
十一月
新诗
青年
原创
策划/息为立扬许仁浩
编辑/息为立扬
封面/ByGeorgioMorandi
投稿邮箱/whunov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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