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李发强点灯上

李发强,彝良人,教师,省作协会员。在各级公开发行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六十余万字,诗歌百余首。出版小说集一部,有小说获第六届全煤系统文学乌金奖。

点灯(上)

李发强

1

深夜里,张天海喝下一整瓶酒,死在了自己家那张冰冷潮湿的床上。那是初冬之际,他的独子张三青依旧音信杳无,儿媳赵飞娥正跟一个四川男人在广西北海市的一间出租屋里相拥而卧,十六岁的孙女张小花在沿海某个城市的一家旅馆的卫生间里冲澡,之前她刚从一个陌生男人手中接过两张面值一百的人民币。而离张天海最近的十四岁的孙子张大宝在村委会旁边的杨德贵家兴致勃勃地看人赌钱,整宿未眠。一波寒潮悄然来袭,麦地村东一棵西一棵的漆树的高枝上裹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张天海家由于缺少煤炭而没有生火,屋里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而杨德贵家的两层平房里,一炉炭火燃得正旺,冷风进不了屋,只把屋外落了叶的漆树的枝丫吹得呜呜直叫。那晚张大宝在杨德贵家呆了个通宵,因此他并不知道他爷爷躺在家里那床十多年未曾洗过的冰冷的破棉絮下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

地处滇东北的麦地村的赌博文化异常丰富,这些年来更是花样翻新,“斗十四”、“猫儿经”、“赶马车”、“幺十五”、“翻金花”、“斗地主”、“满天飞”、“筒子二八”……玩法数不胜数。杨德贵家坐落在村委会旁边,他因地制宜,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顺带摆了两张牌桌,村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都爱去玩。他们可以在那里打麻将,要是不喜欢打麻将,也可以玩扑克。张大宝是杨德贵家的常客,可是因为缺钱,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坐上桌去参与实战,除非某个玩家内急要上厕所,他才有机会作为替补上场帮人玩一把;赢了,人家高兴,扔给他十块八块;输了,骂几句,叫他滚开。然而就是在这种旷日持久的观战和替补上场的过程中,张大宝成了麦地村首屈一指的赌博高手,他眼尖手快,出老千的手段炉火纯青。那天晚上有人在杨德贵家玩“翻金花”,张大宝观战到凌晨的时候,瞥见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瘦小、满面炭黑的中年男人把头伸进门来对他说:大宝,都三点多了,回家看看你爷爷吧,你爷爷快没气了。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人,随即把目光转移回牌桌上。那个人他似乎有点面熟,却记不得是谁了;而那时牌桌上的局势特别精彩:最后剩下的三家拿到的牌都很大,一家是三个K,一家是三个8,另一家是梅花;这样的牌局,很多人玩了一辈子牌都不曾见过。各自牌的点数只有玩家自己知道,三个玩家都以为自己的牌是这一局中最大的,因此每一次下注他们都封了顶,而张大宝的眼睛贼尖,他早已从牌桌上的一些蜘丝马迹里得出了自己的判断。桌子上的钱已经堆了将近两万块,码成厚厚的一摞,连观战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打一个呵欠或喘一口粗气就会暴露牌桌上的秘密。“翻金花”这种赌博方式,拿到大牌固然重要,但赌博时玩家的胆识和气质同样重要。张大宝虽然猜出了谁的牌最大,但他更想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因此当那个矮个子男人叫他的时候他并没在意,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牌桌上。那男人又喊他:大宝你快回去吧,回去点过桥灯,没有灯,你爷爷找不到路,我和你老祖祖也找不到路呢。张大宝不明白那个人在说些什么,他转过头,厌恶地乜了那人一眼,然后继续看牌。桌上的牌局有了新的变化,拿到三个K的玩家见另外两人气势汹汹,认为肯定有一人拿到了比自己的牌更大的三个A,他担心越陷越深,思前想后,把牌扔了,率先投降。拿到三个8的玩家不死心,又下了两次注,但他见对面的玩家始终神色自若,也胆怯了,权衡之后,也痛苦地扔掉了自己手中的牌。拿到梅花的人狂笑起来,他的牌最小,可是竟然赢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得意洋洋地塞进了兜里。

那天晚上张大宝在杨德贵家呆了个通宵,早上八点多的时候牌局散了,他又饿又困地回到家,摸上床睡到下午一点多才醒。起床时他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打算弄点什么吃,却发现炉火早已熄灭。他喊了声爷爷,张天海没有应他,又喊了几声,张天海还是没有应他。这时他突然想起半夜时在杨德贵家看牌时的那一幕,心里豁然一惊,忙推开张天海卧房的门。卧房后墙外堆满了玉米杆,它们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张大宝发现屋里有微微的灯光,却是从床下发出来的,他把门敞开,看见那只叫九黄的狗蹲坐在他爷爷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下,一双眼睛竟湿漉漉的。他注意到床下点着几盏灯,但他来不及去想他爷爷为什么要把灯点在床下,见九黄挡在那里,便一脚踢过去。九黄咕咕咕叫着,稍稍挪了挪身子,却不走开。他又喊了一声爷爷,见张天海没有反应,便伸手揭开床上那床冰冷的被子。微光下,他看见他爷爷歪着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摸了摸,发现对方已然僵硬了。

那时张大宝饿极了,可是家里没吃的,便出了门,去了离他家最近的张天刚家。张天刚的三儿媳妇刘素花正站在门口跟远在江苏镇江打工的男人张三奎打电话,也许信号不太好,她打电话的声音特别大,看上去有点像在吵架。张大宝喊了她一声三婶,可是刘素花并不看他,而是继续大声打电话。他瞅了一眼敞开的门,没看见里面有人,也没发现别的什么动静。原本他希望能遇到这家人在吃饭,这样他就可以趁机蹭一顿,可是他来的时间不对,此时麦地村的所有人家都已经吃过了早饭,而晚饭尚未开始准备。

他大声对刘素花说:三婶,酒鬼死了。

刘素花瞥了他一眼,继续打电话。从语气上判断,她似乎有点恼怒,显然,她跟电话里的张三奎在语言上发生了争执。张大宝感到特别无聊,转身去了退休教师李文俊家。

李文俊家的房子很大,中间是长三间的瓦房,左边是一栋大转角厢房,右边是一栋两层高的平房。李文俊有三个儿子,老大李红旗也是教师,在镇中学工作;老二李红星早年在麦地村支书主任一肩挑,还是煤矿老板,如今举家搬去了县城,主要做建材生意;老三李波是公务员,刚当上县民政局的副局长。李文俊退休后,原本也可以跟儿子们搬到镇上或县城养老,但他在麦地小学当了大半辈子老师,习惯了乡下的环境,又舍不得这幢大房子,因此依旧在乡下过。张大宝站在李文俊家房前,看见李文俊的老伴宋慧英在院子里弓着腰扫地,李文俊坐在大门口,戴着老花镜翻一本书。

姨公!他喊了李文俊一声。

退休教师李文俊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看书。那是一本跟风水有关的书。宋慧英却直起腰来,警惕地盯着他。宋慧英知道张大宝不是个好东西,不久前,他悄悄翻进她的房间,撬开那个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的木柜子,把里面的三十多枚各式毛主席像章偷走,以两块钱一枚的价格卖了出去。更早一点,他把她二儿子李红星从前留在家里的一对大音箱撬了,目的只是为了得到喇叭上那两块大磁铁。

张大宝告诉李文俊,说他爷爷死了。

那个酒鬼死了,他说。

李文俊的心思还在书里,没听清张大宝说了些什么。他又抬起头看了张大宝一眼。

你说谁死了?

就是那个酒鬼,我爷爷,张天海,他死了。张大宝说完,转身朝杨德贵家走去。他饿坏了,可是看来此时要在李文俊家弄到一顿吃的也不太可能,因此他决定去杨德贵家碰碰运气。他想,说不定现在那里又有人在赌钱了,只要有人在那里赌钱,他就有办法弄到一盒方便面什么的。

李文俊和宋慧英听了张大宝的话,赫然一惊,打算问一些细节,可是张大宝已经跑远了。两人面面相觑,忙锁了门,飞快地朝张天海家跑去。两人都六十多了,一路小跑着,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推开张天海卧房的门,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他们不管了,目光在屋里四处搜寻着。张天海的卧房里光线很暗淡,两人一进门就注意到床下点着灯,但灯光很暗,屋里影影绰绰。李文俊在床头摸了摸电灯开关,没摸到;他躬身下去,看了看床下,发现床下点着三盏灯。三盏灯并排在一起,灯芯如豆,火焰轻轻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注意到有两盏是清油灯,另一盏却是马灯。在麦地村,只有死了人做道场的时候才会有人点清油灯;而马灯是挂在马脖子上走夜路的时候用的,麦地村已经很多年没人用这种古董了。他弯下腰,把马灯提在手中,然后站起来,到处找电灯开关。张天海,我真佩服你了,这马灯都五六十年了,你居然还留着!他嘟囔着。他终于在墙上找到了一个拉线开关,可是他拉了几下,开关并没有反应,电灯也没亮;再拉,线断了。他把马灯凑到床头,摸了摸张天海的鼻息,发现张天海的确已经死了。这时他这才感觉到屋里弥漫着的恶臭之中夹杂着浓浓的酒气,他想,张天海死之前一定喝了不少酒。

果然,他发现张天海的枕边横着一个空酒瓶子。

是喝酒醉死的,宋慧英伸手抓起那个酒瓶说。李文俊瞟了那只酒瓶一眼,酒瓶上的标识是贵州青酒,他心里一紧,随即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

那天张天海突然蹿到他家,见神龛上有一瓶高锰酸钾溶液,以为是酒,于是踮起脚,抓下来,拧开瓶盖就喝。那是李文俊的儿子李红星很久以前放在那儿的,李红星虽然搬去县城了,但那瓶高锰酸钾溶液还在那里,李文俊不知道它的用途,因此没敢扔掉。看见张天海把它当酒喝,他急了,忙冲上去,把瓶子夺过来,说这不是酒不能喝。张天海已经倒了一口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他也许感觉到味道不对,一口吐掉了。张天海没喝到酒,就大骂李文俊:你是想用毒药毒死我啊!李文俊说:我又没叫你喝。张天海说:没叫我喝你放在神龛上干什么?你想毒死你的列祖列宗?李文俊只好说,要喝酒我屋里有,我给你拿一瓶来。李文俊进了里屋,拧了一瓶青酒出来,递给张天海,说这瓶给你了,你拿去吧。张天海拿着酒瓶瞅了瞅,不知道怎么打开。他以前喝的都是镇上的酒厂里酿的烧酒,没喝过这种铁皮盒子包装的,于是说:这不是毒药吧?李文俊说:不要就还给我。张天海拿着摇了摇,说我得留着,等三青回来了再喝。

张天海的儿子张三青、儿媳赵飞娥和孙女张小花都出门打工去了,张三青更是早就音信杳无,李文俊想不到张天海没把他们盼来,却先把自己喝死了。张天海死了不要紧,他迟早会死在酒里;可是那瓶酒是李文俊给他的,因此李文俊有点不安,担心别人知道了嚼舌根。他从宋慧英手中接过那个酒瓶,悄悄把它扔在了角落里。

这个酒鬼,果然把自己醉死了!宋慧英说。

李文俊虽然把酒瓶扔掉了,可心里仍旧有点慌乱。他说:你别胡说,他是冻死的!大冬天的,屋里又没有一炉火,不冻死才怪!

说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2

  麦地村有个传统,村里无论谁家死了人,大家都会暂时丢掉手里的活,去死者家帮忙料理丧事,在外的,能赶回来的也会尽量赶来,因此张天海的死讯一传开,他家那间老屋里很快就挤满了人。张天海的儿子儿媳和孙女都不在家,唯一在家的是孙子大宝,可是大宝还不足十四岁,做不了主,要办丧事,得找个关系贴近的能主事的人出来说话。村委会的人也来了,他们发现没有谁家跟张天海家特别亲近,实在要找,也许张天刚家勉强算得上。张天海的爷爷跟张天刚的爷爷是亲兄弟,可是两人早在解放前就已经死了,到张天海和张天刚这一代,关系早淡了,彼此来往不多,再到张三青跟张三奎这一代,来往就更少了。如今张天刚患有严重的腿疾,出门不拄拐棍不行,他的三个儿子都出门在外,要从这家人里找一个人出来主事,难。于是他们想到了李文俊。张天海早逝的老婆刘桂芳是李文俊的老婆宋慧英的干妹妹,算起来,李文俊是张天海的姨夫。虽然这两家人的关系七荤八素,不大扯得清楚,但村干部们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请李文俊出来主持丧事比较合适,毕竟他们两家沾那么一点亲戚,而且李文俊是退休教师,在村里德高望重,说话也有人听。李文俊推辞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说虽然张天海的儿子张三青不在家,但还是应该按照风俗做个道场。跟村干部们商量,村干部们也认为可行,至于花费,村上会按规定拿一部分出来,如果不够,可以摆桌子收礼金,收到的礼金就用作葬礼的花费。

麦地一带的道场名目繁多,若死者年高,后人兴旺发达,道场便做九天或七天;普通人死了,做三天;凶死的、短命的,做一天,早上起,下午散,或下午起,次日早上散,道场的名字便也叫“早起晚散”。但也有例外,比如那年村里的赵礼华在李红星的煤矿上被砸死了,他并非寿终正寝,但他父母还是给他做七天六夜的道场。按说,张天海的道场应该做三天,可是条件不允许,于是李文俊便叫人去半坡村请道士孟显贵,让他给张天海做个早起晚散。

没多久,孟显贵就带着两个徒弟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其中一个徒弟背着一个背箩,背箩里装着鼓、锣、铙、钹、木鱼、经书等做道场的必备之物。灵堂设在堂屋里,在孟显贵的吩咐之下,几个男人把张天海从卧房的床上抬到堂屋的门板上。他们揭开张天海的被褥,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其中一个年轻人叫了一声“好臭”,赶紧捂住鼻子。那是一种奇怪的臭气,首先是张天海多年不洗的被褥的气息和他的体臭。然后是木漆的味道。张天海是村里的漆匠,他不仅割漆,还帮人刷漆,天长日久,身上便满是木漆的味道。再就是屋里弥漫的霉臭味道。那所房子也许算得上是麦地村最古老的房子了,还是张天海的父亲小富贵解放前建的,屋顶虽然换过了好几次,但柱子还是原来的柱子,墙还是原来的墙。这些颇具年代感的气味混合起来,再加上酒气,难怪那年轻人被熏得叫了起来。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张天海的尸体从床上抬到堂屋,停在门板上,然后给他沐浴,穿衣。沐浴不过是走走过场,用湿帕子在他的皮肤上随便擦擦就行,因为张天海身上的污垢不是半盆水能解决得了的。然后是穿衣服。死者要穿八件新衣服,在麦地村,老人的寿衣一般是由女儿提前准备的,如果没有女儿,就由儿子准备。张天海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可是张三青出门后就没跟家里联系过,儿媳妇和孙女也外出了好几年,一时联系不上,因此只得安排人去镇上买。好在镇上有专卖寿衣和纸火的店,麦地村距镇上不过十来里,因此没过多久,寿衣、火纸、香烛等物品都准备好了,几个人开始给张天海穿寿衣。他们脱掉张天海身上那三件衣裳的时候,都忍不住摇头。张天海不穿内衣内裤,终年穿着三件中山装和一条裤子,无非是天热的时候把纽扣解开,冷了,系了纽扣,再在腰间扎一根草绳,或者系一匹用蛇皮口袋做成的围裙。他那三件中山装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原本是灰白色,如今都变成了锅灰一样的黑色。帮忙的人把那三件衣服脱下来,他们感到它竟如同铠甲般坚硬。

给张天海穿衣服的时候,或许是扭动了胸部的缘故,他嘴里突然打了一个酒嗝,大家赶紧捂住鼻子。

莫非他竟没有死?一人惊叫起来。

早死了,身子又硬又冰,醉死的!另一人说。

于是有人提起张天海跟酒有关的点点滴滴。其中一个知情的老者说,其实年轻时的张天海并不喝酒,他真正嗜酒,是从一九九零年开始的。那次他从田坝村回来,经过镇上的时候,在陈家的小饭馆里喝了七八两烧酒。他喝得大醉,摇摇晃晃地从饭馆里出来,手里还抓了一瓶酒。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手不离酒。然后那个老者说,张天海嗜酒,他能醉死在酒里,也算是死得值得,死得其所。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他死的时候儿子不在身边,没能为他送终,还有,他常常念叨他的父亲,可是他连他父亲的样子也没见过。

但麦地村那几个仅存的八十多岁的老人还隐隐记得张天海的父亲张登禄的长相。他们说张登禄个子矮小,但身体微胖,脸上时常带着笑,喜欢跟人打招呼,很讨人喜欢。他有个小名叫小富贵,“小富贵”这三字顺口,天长日久,便少有人记得他的本名,而只记得小名了。麦地村虽属云南,但紧邻四川,因此在解放前,村里男人们农忙时在地里种庄稼,农闲时就下四川做生意,背点土特产去卖了,再买成麦地村稀缺的布匹、盐巴、红糖、铁锅之类的物品回来。有马的,就赶着马去,马驮一点,人背一点,跑一趟更划算。张天海的父亲小富贵和李文俊的父亲李树生等七八个人的关系特别好,因此每次去四川,他们都相约一起去。起初他们只是背,赚不了几个钱,于是他们筹钱买了马,想把生意做大。没想到他们第一次赶马下四川就遇到了土匪,马、货、钱全被土匪抢走了。他们吃了亏,一不做二不休,又借钱买了马,还买了几条枪;为掩人耳目,他们买的是短小的手铜炮,赶马时,就把枪藏在马背上。民国三十三年五月的一天,他们又赶马去了四川。那一次原本小富贵的老婆陈幺妹是不让小富贵去的,因为陈幺妹正怀着张天海,而且就要生了。但小富贵还是忍不住去了,他对陈幺妹说,他想挣点钱买两亩地。小富贵赶着马,带着他那条名叫大黄的狗,跟着众人离开了村子。然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村里人不仅没看到他们的马,还发现少了小富贵。几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在入村的黄泥道上,如溃军一般。他们说在途中遇到中央军抓兵,虽然他们带了家伙,可对方是部队,他们只好扔了马匹货物,仓皇逃命。等集合拢来,发现小富贵没了。他们原路返回去寻,没找到小富贵,只找到他带去的狗和一盏破马灯,他们猜,小富贵是被中央军抓去当兵了,只好把那只叫大黄的狗和那盏破马灯带了回来。小富贵失踪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信也没有寄一封来。陈幺妹是个固执的女人,她带着张天海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死也不改嫁,说要等小富贵回来。解放以后,关于小富贵的传说有好几种,一种说,他被中央军抓去后当了逃兵,被长官一枪崩掉了;一种说,他跟日本人打,被日本的大炮轰死了;一种说,他是被解放军消灭掉的;最后一种说法是,他跟蒋介石的部队去了台湾。

然而小富贵到底在哪里?没人知道。他始终杳无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人们已经忘掉这个人的时候,一九九零年的一天,突然从田坝村传来一个消息,说那边有个叫范从龙的人,解放前被抓了壮丁,国民党败退后就没了音讯。然而,失踪了几十年的范从龙突然从台湾写信来了,他在那边发了财,而且最近就要回田坝村探亲了。有人把范从龙要回来的消息告诉张天海,然后说,说不定你父亲也在台湾呢。张天海赶忙跑去田坝村打听消息。范从龙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他在田坝村的父母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弟弟叫范从山。范从山告诉张天海,他哥哥在台湾做很赚钱的生意,说是要回来,但具体时间还没确定。张天海问范从山:你哥哥的信里有没有提到我爸爸?范从山说没有。他从屋里把他哥哥的信拿出来,一句一句念给张天海听,信念完了,果然没提到小富贵。张天海很失落,对范从山说,你给你哥哥回信的时候请他帮我找找我爸爸,要是我爸爸还活着,叫他老人家跟你哥哥一起回来,要是来不了,写封信回来也好。

麦地人发现张天海从田坝回来之后,连说话都结巴了。一到赶集天,他就跑去镇上,问邮电所的营业员有没有他的信。营业员问他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营业员,营业员翻了翻信件,说没有。到下一个赶集天,张天海又去邮电所打听有没有他的信。起初的时候营业员对他还算客气,到后来脸色就不好看了,还不等张天海开口,他就嚷起来:没有张天海的信!

后来张天海又去了一回田坝,打听到了范从龙回乡探亲的日子:九月十二日。一九九零年九月十二日那天,有很多人看见张天海满面春风地出了村,他提着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身后跟着一条黄狗。他们还听见他居然在唱歌。他唱道: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欸……

有人问他:你这是去哪里呀?

他答:去田坝范家打听三青他爷爷的消息。

问的人说:大白天的,你提着个破灯干什么?

他答:是三青他爷爷留下的灯呢。

张天海去田坝村见到了范从龙,可是没打听到一点他父亲的消息。后来那些在范从山家看热闹的人说,那天张天海在范从山家闹了一回笑话。范从龙说他既不知道张登禄,也不认识小富贵。张天海蹲下去,左手提着一盏脏兮兮的马灯,右手抱着一只狗的头,说这马灯是我爸爸当年赶马时留下来的,这只狗是当年他养的狗的后代,你怎么会不认识我爸爸呢,他跟你一样也是被抓去当兵的,他肯定也在台湾。范从龙说可是我真不认识他。张天海突然一下子跪下去,给范从龙磕了几个响头。人们看见张天海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出来,他眼巴巴地看着范从龙说,你还回台湾去吗?请你帮我找我爸爸,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儿子三青也没见过他。我不图他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要是他活着,我去接他回来跟我过日子,要是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坟迁到麦地村,在他坟上点三炷香……

那天张天海从田坝村回来,经过镇上的时候,人们看见他的背明显驼了,头发似乎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密了。人们就是从那时起发现张天海爱上了喝酒。他比从前更爱去镇上了,他在镇上晃荡,腰间挂着一把酒壶(那种绿色的军用水壶)。最初他也常常去邮电所,可是邮电所的人一看见他就朝他摆手:没有张天海的信。后来他再去镇上,便不进邮电所了,偶尔从邮电所门口经过,发现营业员看见他了,便讪讪一笑,说我知道,没有我的信。

3

张天海嗜酒,却经常买不起酒,只好到处蹭酒喝。

那几年,张天海常常带着他那只黄狗去麦地煤矿闲逛,在矿工们的窝棚里进进出出。只要矿工们买了酒,无论藏在那个旮旯,都甭想逃过他的鼻子。有人说,张天海的鼻子堪比狗鼻子,但也有人说,不是张天海的鼻子灵,是他那只狗的鼻子灵。那只狗善解人意,它会把张天海带到有酒的窝棚里。那时麦地村的煤矿还很原始,除了村干部兼矿老板李红星的办公用房是三间平房,矿上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建筑,无非是些横七竖八的竹草盖的窝棚。张天海钻进窝棚,矿工们就拿他开心:老张,你儿媳妇赵飞娥的奶软不软?张天海听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矿工们接着问他:老张,老实告诉我们,你睡过赵飞娥没有?张天海站起来,目光在窝棚里四处搜寻,然后抓起矿工们藏在床头或房草里的酒,拧开酒瓶,咕噜咕噜一阵乱喝,骂骂咧咧出了窝棚,边走边絮絮叨叨地骂:我睡过你妈,睡过你祖宗,睡过你家仙人板板!

据说,张天海的确摸过她儿媳妇赵飞娥的奶,这事还是张三青和赵飞娥说出来的。那时赵飞娥的女儿张小花还不到一岁,赵飞娥给小花喂奶的时候,张天海常常盯着儿媳妇的乳房看,看得赵飞娥的脸上像结了一层霜。有一次赵飞娥正给小花喂奶,小花也许是吃奶呛着了的缘故,突然大哭起来。张天海赶紧去抱小花,抱过小花的时候,他炭黑的手在赵飞娥的乳房上不经意地捏了一把,赵飞娥白白的乳房上便呈现出几个黑黢黢的指印。赵飞娥尖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一仰八叉摔倒在地上。她满面怒容地翻起身来,抢过张天海手里的小花,腾出一只手,一巴掌抽在张天海的脸上。据说还有一个夜晚,张三青正跟赵飞娥在卧房里行房事,他们忘了关卧房的电灯和门,这时张天海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了酒,他推门进来,竟然鬼使神差地撞进了儿子和儿媳的卧房。他痴痴地站在门边,像一截木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张三青大怒,他套上裤子,跳下床,把张天海推出了家门。第二天清晨,有人看见赵天海抱着一个酒瓶,蜷在门口的墙边酣然入睡。原本张三青和赵飞娥都在麦地煤矿上干活,张三青当安全员,赵飞娥给矿工们做饭,这件事发生以后,张三青就带着赵飞娥和女儿搬到了矿上的窝棚里。那时李红星在矿上的三间平房,靠右那间是办公室,靠左那间是卧室,中间那间是商店,店里出售的物品以大米、面条、食用油、香烟、白酒等物品为主,都是矿工们的生活必需品,平常是李红星的老婆刘昌燕在经营。那时恰巧刘昌燕要去县城带孩子读书,李红星便叫赵飞娥去当售货员,每月给她发工资。

张三青两口子搬到矿上去了,把张天海一个人撂在家里,引得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张天海老不正经,居然把歪主意打到儿媳妇头上,完全是咎由自取。但也有人替张天海辩解,说或许张天海并非出于本意,赵飞娥敞胸露怀,有可能是张天海去抱小花的时候无意间碰到赵飞娥的奶,至于那两口子行房事被张天海撞见,谁叫你张三青不关门呢?而且,张天海是从外面回来不小心撞见的,又不是躲在床下蓄意偷觑。有知情人说,其实不是张三青要撇下张天海,而是赵飞娥的主意,张三青寡言懦弱,家里的事他根本就做不了主,而赵飞娥自从嫁过来后就从没给过张天海好脸色看,她早就巴不得把老头子甩开呢。

总体说来,村里人对张三青两口子的做法表示谴责,而对张天海的遭遇表示同情。他们说张天海尚在母腹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失踪了,文革开始后不久,母亲陈幺妹又自缢身亡,他孤苦伶仃,常常被队上派到外地去伐木、修路,受了不少苦。村里的青年在二十岁左右便纷纷成家,可是张天海到二十八九岁的时候还是光棍一条,要不是李文俊的老婆宋慧英把她的干妹妹刘桂芳介绍给他,说不定他真会打一辈子光棍。都以为张天海成家后日子会越过越好,没想到张三青才四个月,刘桂芳就得怪病死了。张三青还在吃奶,没奶吃,张天海就背着他在村子里到处找奶吃,可是那年月各家都缺吃的,乳妇的奶水普遍不足,谁有多余的分给别人呢。好在那时宋慧英也正在生养,老二李红星虽然两岁多了,却还在吃奶。她见张三青可怜,便不时抱去喂一顿奶。宋慧英还记得当初张三青吃奶的样子,才几个月的张三青一闻到宋慧英身上散发出的母乳气息,就一头扑过去,嘴角的口水直流。他一含到奶头就猛吸起来,宋慧英感觉她身体里的奶很快就被他吸空了,似乎连血也要被吸出来。那样的时候,宋慧英就抱着张三青大哭,一边哭一边咒骂张天海。因为她知道刘桂芳是被张天海糟蹋死的。刘桂芳死之前告诉过宋慧英,在张三青尚不足月的时候张天海就熬不住了,隔三差五就要跟她行一回房,以致她的下身一直流血不止。刘桂芳死后,张天海没有再娶,期间宋慧英曾帮忙介绍了几个女人,曾有一个带着四五个孩子的寡妇愿意嫁过来,但张天海嫌对方负担太重,犹豫之后决定作罢。他也请媒人去谈过几个条件稍好一点的,可是对方又瞧不上他。就这样耽搁着,张三青渐渐长大了,张天海也渐渐老去,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酒鬼。

张天海每年靠割漆和给人漆家具、棺木等赚点零花钱,但常常入不敷出。村里有一些人家把地边的漆树承包给他割,五角钱一棵,一共五百多棵,但他常常喝得大醉,刚到漆树下就没劲了,便躺在树下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骂天上的云,骂飞过的鸟,骂树叶上落下的漆树虫。他给人漆家具、棺木,没钱买酒喝,就预支漆工钱,结果常常是钱花了,活儿还没干,这样一来,村里的很多人家他都欠了钱,只好今年还去年的账,明年还今年的账。

  张天海有钱的时候要喝酒,没钱了同样要喝。李红星还在麦地煤矿当老板那阵,他常常带着他那条狗在矿上闲逛,李红星的商店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一名矿工曾谈起他在李红星那里的一段见闻。他说那次他去李红星那里预支工资,看见张天海带着他那条黄狗,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那时赵飞娥在那里卖东西,见张天海进屋,立马抱着孩子,摔门出去了。张天海不以为意,他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眼睛盯着墙根下的酒坛子,然后跟李红星搭讪。

红星,生意还好吧?

一般。

酒还好卖吧?

还行。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喝了酒,干活才有劲呢!

什么粮食精!这些工人一天就喝酒,活也不干了,我打算以后不卖酒了。

年轻人喝醉了是不大好,不像我这种要死的老者,得靠酒来养命。

姨爹,我劝你别喝了,再喝早晚死要在酒里。

不会不会,我今天一口都还没喝呢。

李红星不说话,仍然低着头翻账本。张天海站起身,走到墙根下,揭开酒坛的盖子,深深吸了几下说:这酒不错,一闻就知道是镇上刘永林家煮的。

李红星抬起头说:谁家煮的还不都一样?

张天海说:当然不一样,这酒有五十四度,我闻得出来,我猜口感肯定比夏兴华家煮的好。

李红星说:我不懂这些。

张天海说:你不懂我懂,不过我听说最近刘永林家煮酒的时候在里面加了敌敌畏,说是这样产量会增加。我不信,敌敌畏是毒药,那不是要毒死人吗?酒里有没有敌敌畏,我一尝就知道。

李红星摇摇头说:你自己舀来尝尝吧。

人们说张天海的高明之处不是他能够嗅到别人家的酒藏在哪儿,而是无论别人在说什么,他都能够接过话题,然后巧妙地转移到酒上,再想着法子让主人倒酒给他喝。他嗜酒如命,村上偶尔会给他们家解决点救济款,他都拿去买酒喝了,没酒喝的时候就往各家跑,一嗅到酒香,他便想方设法让主人把酒拿出来,以至村里有的人家一看见他的影子就迅速把门关上,来不及关门的,也借故要出门,把门锁了。

大家不愿意拿酒给张天海喝,倒不是吝啬,而是厌恶他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一喝醉,他就会找个显眼的地方坐定或躺定,红着眼睛,满脸怒容,破口骂人。他骂村委会的干部,骂他的儿子张三青,骂姨夫李文俊和李文俊的三个儿子,骂刘顺山还没满月的孙子,骂台湾那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范从龙,他至骂村里死去多年的光棍冯二和李文俊已经死去的父亲李树生,李文俊说,张天海就像一条疯狗,只要能想起的人他都会咬一口。李文俊谈起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他说那年吹大风,张天海家屋顶上的草被吹跑了。大风过后,他约了几个人去帮张天海盖屋顶,张天海却喝得烂醉,在下面骂给他盖房的人,说老子家的房子有政府会管,你们这些狗日的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大家不理他,他便抓起一根竹竿去捅房顶上的人。当时李文俊站在屋顶上,他见张天海在下面上蹿下跳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张天海骂他:你狗日的下不下来?不下来摔死你!话音刚落,李文俊一步踩滑,扎扎实实摔下来,脚踝和手肘都脱臼了,头也破了。

张天海被装进棺材之后,李文俊站在旁边,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说:你不是喜欢骂人吗?现在你骂呀!

4   

醉酒后的张天海除了骂人,还会兴致勃勃地陈述他清醒时所不能看到的一些奇特景象。按照他的说法,每当夜幕降临,麦地村的空气里就游荡者数不清的亡魂,他们像活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命运,有的在死后不久便投胎转世,有的在受尽折磨之后最终迎来了轮回之机,而有的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游荡无所依托,久久不能超生。那些亡魂像雾气一样有影无形,他们跟麦地村的空气融合在一起,缥缈如烟,张天海虽然能看见他们,却无法跟他们说话。

张天海醉酒之后最常见到的人是他的母亲。他说他老是看见他母亲的魂魄在村子里游荡,可是喊不应也抓不住,就像电视里的人,这令他无比沮丧。张天海说,电视里的人把看电视的人惹哭了,可是他们还在演,从来不会从电视机里跳出来安慰流泪的人。

村里那些年长的老人还记得,张天海的母亲陈幺妹自缢于一九六七年的秋天,虽然当时队上给她定性为畏罪自杀,但很多人都明白她是含羞而死。事情说起来有点长,之前她的丈夫小富贵一走之后便没了消息,村里的媒婆们都劝她改嫁,可是她们磨破了嘴皮子,陈幺妹依旧不为所动。陈幺妹说:我等小富贵回来。人们无法理解她的固执,甚至有人因此而猜测小富贵并没有失踪,他或许正潜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要伺机破坏人民政权。为此公社来了几波人对陈幺妹进行调查,但结果都不了了之,而小富贵的下落也成为麦地村最大的谜团。那时村里有个光棍叫冯二,此人好吃懒做,长一张麻脸,他常去骚扰陈幺妹,陈幺妹特别讨厌他,却又无可奈何。有一回陈幺妹背着一个背篓从家里出门,刚到路上,冯二就突然从旁边的包谷林里蹿出来,抱着陈幺妹一阵乱啃。陈幺妹挣扎着大叫,可是冯二并不放手。那时陈幺妹手中拿了一把镰刀,她使力挣扎,镰刀划在冯二屁股上,把冯二的裤子划破了,屁股上的皮肤也被割了一道裂痕。见硬泡不行,冯二就改变战术,实施软磨。他常常站在陈幺妹家门口的路口唱一些下流的小曲,唱得连过路的人听了都脸红。李树生当年跟小富贵是生死兄弟,小富贵失踪之后,他想照顾陈幺妹和张天海,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见冯二百般骚扰陈幺妹,他实在忍不住了,狠狠教训了冯二一顿,打掉了冯二的一颗门牙。李树生这一顿打出一个谣言来,不久之后就有人在村里悄悄议论,说当年李树生和小富贵等人赶马下四川,李树生等人觊觎陈幺妹的姿色,悄悄把小富贵杀了,却谎称是被中央军抓去了。李树生等人杀死了小富贵之后便暗中跟陈幺妹相好,因此陈幺妹迟迟不肯改嫁。但这个说法太离谱,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也没激起什么波澜。李树生曾暗中追查过谣言的来源,最终种种证据都指向了冯二,但冯二死不认账,李树生只好警告了他一番,放了他一马。

时间摇摇晃晃到了一九六七年的秋天。那天清晨,麦地大队门口出现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内容惊心动骇人听闻魄。上面说,小富贵逃到了台湾,如今陈幺妹、童忠林、许老三和田寿喜等人还跟他有联系,他们要做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内应。上面说,当年,小富贵、童忠林、许老三和田寿喜等人都是土匪,干了不少杀人放火的坏事。上面还说,陈幺妹与童忠林、许老三和田寿喜等人长期通奸,连张天海也是他们的种。大家正在猜测大字报的作者是谁、内容是否属实的时候,陈幺妹与童忠林、许老三和田寿喜等人已被义愤填膺的红卫兵们捆起来,押到了麦地大队。一番批斗之后,红卫兵们又押着他们在村里游行。麦地大队派人去临近的半坡大队,把从前专给人做道场的道士孟世发叫来,让他一边敲锣一边打鼓走在前面;陈幺妹等人走在中间,胸前挂着写有“间谍”、“土匪”、“通奸犯”等字样的牌子;红卫兵们紧跟在后面,他们高喊着“打倒间谍、打倒土匪、打倒通奸犯”的口号,他们高亢的口号声吸引了众多孩童的目光,一群孩子尾在队伍后面,也跟着红卫兵们振臂高呼。游行的过程中,一个红卫兵别出心裁,他把李树生的背心当成了鼓,前面的孟世发敲一下锣,他就用擀面棒敲一下李树生的背。每敲一下,李树生就闷哼一声。有人还记得当年红卫兵押着陈幺妹和李树生们游行时发生的一段插曲。当队伍行进到途中的时候,村里的老光棍冯二突然疯了一般朝队伍跑过来,他把李树生脚下的草鞋扯下来,然后挂在陈幺妹的脖子上。

破鞋!陈幺妹你这个千人捅万人捣的破鞋!那些目睹过当时的情景的老人回忆说,那时冯二丑陋的麻脸上闪着斑驳的金光,他的愤怒的呼喊声在悠长的锣声中显得抑扬顿挫。田野里,一群打雷雀忽而向东,忽而向西,起起落落,麦地村的天空因而笼罩了一层更厚更暗的阴云。第二天早上,陈幺妹畏罪自杀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最先发现情况的是红卫兵,他们原本打算继续揪陈幺妹去批斗,没想到一推开陈幺妹家的门,就看见她的身体悬挂在楼枕上,舌头长长地伸着,身体早已僵硬。

陈幺妹死的时候,张天海看上去虽然依旧矮小,却已二十三岁了,他跟麦地大队的一个富农子弟一起被队上派到百里之外的观音山修路。待他闻讯赶回家中,陈幺妹的尸体已然入殓,只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张天海常说她母亲一生孤苦,活着时苦,死了也苦,因此他醉酒后眼中所见到的陈幺妹着一身麻布青衫,梳着发髻,她的身体如同灰暗的云朵在村庄里慢慢飘过,有时她静静地站在张天海家门前的路口,有时静止在村口的大路边,安静,冰冷,荒凉。村口的大路从前很窄,是马蹄踩出来的,如今已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黑得发亮的柏油路,张天海说有时候他发现他的母亲像一只灰色的打雷雀立在那里,形单影只,楚楚可怜。他喊她,她不应,也不看他。因此每见到她一次,他的心就撕裂一次。

醉酒后的张天海说他也时常看见冯二的鬼魂。张天海最憎恶的人就是冯二。陈幺妹死后不久,那个写大字报的人冒了出来,就是村里的老光棍冯二。冯二突然病了,全身长浓。临死前他用双手抓扯自己的脸,整张脸被他抓得鲜血淋漓,面目可憎。他厉声叫着,喊着村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求他们别抓他,说他自己会走。然后他从床上滚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叫,说陈幺妹我错了我不该冤枉你不该写大字报害你。几个人试图摁住他,但是将死的冯二力大无穷,他把自己的脸抓得面目全非之后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最后他翻身起来,跳进自家的粪坑里,把自己淹死了。村里人对冯二之死没有一点同情,但出于道义,他们还是把他从粪坑里捞出来,用一张草席卷了尸体,在乱坟岗上随便挖个坑埋了。张天海醉酒后见到的冯二依旧保持着临死时的可憎面容,他的游魂游荡在村庄,但他并不走大路,每当看到别的鬼魂经过的时候他就赶紧避让,有时候避让不及,他会被对面的鬼魂踩在脚下。

张天海说他也曾见过李树生的魂魄。那次批斗过后,李树生被打得口吐鲜血,在家卧床一年多,最终含恨而终。张天海眼里的李树生依旧高大,他赶着几匹马在村庄的小路上不知疲倦地行走着,有时候他停下来,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远方。李文俊并不相信张天海醉酒后能看见他的父亲,却又忍不住问:你真看见我爸了?张天海说:我骗你干什么,有一次我看见他用一根草绳拴着冯二,冯二像一只死猪一样趴在地上,他不走,你爸就挥舞手中的马鞭,一鞭一鞭地抽在他的身上。李文俊说你别瞎扯,我才不相信你的胡话,我爸爸死了几十年了,早投胎了。但不久之后李文俊从半坡村请来了道士孟显贵,孟显贵说,你父亲死了那么多年,他的鬼魂却仍在村里游荡,是因为他死的时候下葬得太草率,得给他做一个超生道场。李文俊以为然,因为李树生死那些年,村里道士们的锣钵和经书早在之前的大炼钢铁的时代就已扔进了高炉,为超英赶美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了,做道场的经文早已被豪迈的语录取代,村里有人死了只能开追悼会。李树生生前是人民的罪人,不能给他开追悼会,因此家人草草把他葬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李文俊对孟显贵说,既然他老人家还没有超生,就给他补做一个超生道场吧。

李文俊请孟显贵给故去多年的父亲做了超生道场之后,张天海说他醉酒后再也没见到过了。他对李文俊说,你爸爸显然已经投胎转世了,不然的话,我肯定还能看见他。后来张天海也请孟显贵给他的母亲做了一个超生道场。他说他母亲生前已经够苦了,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不仅挨饥受冻,还要遭受白眼,受人欺负,死了之后魂魄依旧漂泊不定,他看着揪心。

大家已经习惯了张天海酒后的胡言乱语,极少有人愿意理他。村里曾经有一个姓郭的年轻人在外地打工,不小心被机器绞死了,他的骨灰盒被带回村里,家人按照惯例做了三天道场。但做道场的道士孟显贵让郭家的人把棺材停在屋外,孟显贵说,要是棺材停在屋里,道场就白做了,死者的魂魄进不了屋。张天海非常赞同孟显贵的说法,做道场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他说他看见那个姓郭的年轻人的魂魄在大门口晃荡,他试图把他拉进屋,可是那年轻人在进门的时候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堵铁墙,怎么也进不了;而事实上,屋门敞开,并没有什么东西阻隔。

他进不了屋!张天海眯着一双醉眼,手指指着空空的前方,声音里满是焦急。

在场的人们顺着张天海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他们只听见张天海在自言自语:不过还好,他的魂魄总算回来了。

按照张天海的说法,死在异乡的人,要是尸骨回不了家,他们的魂魄自然也回不来,那些游魂注定将漂泊异乡。可是就算他们的魂魄跟着尸骨回来了,却也进不了家门。不过张天海认为,那些亡魂虽然进不了家门,但总算回到了故土,比在异乡做孤魂野鬼好得多。

曾经有人问张天海:你既然看得见人的魂魄,那么你看见你爸爸了吗?

张天海摇摇头。这是他最疑惑、也让他揪心的一件事。他的父亲已经失踪了数十年,虽然关于他的传说很多,但都是人云亦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在什么地方。有好几次,人们发现张天海醉酒之后躺在地上狂叫,他的声音低沉苍凉,像夜风贴着地面滚过:

爸爸,你是死是活,你究竟在哪里?

昭通作家

第9期本月编辑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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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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