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间头忆旧,当年街道小厂的师傅们今天还好

文/古匠湾人十间头南起文昌阁,北止福寿桥。街道不长,像一条曲尺形状,由一个转弯处分为长短两部分。短的一条街从西往东,约百来步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两家主要单位,一是原省戏剧团宿舍。文革开始后,省戏剧团迁往邵阳,改为省木偶皮影剧团宿舍。另一家是长沙灯泡厂,那时候灯泡厂有三四百职工,上下班时间人流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今天均已消失无影了。原灯泡厂长的一条街从南到北,约二百多米长。基本没有什么单位,只在北端靠福寿桥的铁路边,有一家南货食品店,一家豆腐店。另有一间只有一个师傅的理发店,还有一间连环图书店。图书店不卖书,只租看,一分钱可以看两本图书。街上其余的房屋散居着很多人家。说冷清,也确实蛮冷清。只要上下班时间一过,街面上就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因为从拐角处由南往北靠东边是一堵长长的围墙,那是湖南医学院的界墙。这一堵长围墙外既无单位也无住户,所以特觉冷清。街道路面也不宽,如果汽车进入,仅仅也就能单行,不可会车。今天寂静的十间头说热闹也热闹。六十年代,大清早就有祁剧团的演员吊嗓子,好大一片区域都听见。年祁剧团搬走后,迁来木偶皮影剧团宿舍。笛声和二胡声又常常回响在这一片。记得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木偶皮影剧团一个子弟,叫王罗生,坐在宿舍大院门内拉二胡,一拉就是一两个小时,后来听说成了省团的首席二胡。据《长沙老街》载:年,华中美术学校曾迁至十间头。可见文艺气氛浓厚是素有来源。

此处原有老剧团宿舍已被拆掉重建

这条街的拐角处有两座公馆,一座是十间头15号,一座为十间头17号,这两座公馆至今仍保留完好,并在大门口悬挂着“长沙市不可移动文物”的木牌子。大门紧闭,十分清静。十间头15号(原72号)公馆,为任邦柱公馆图源/心口十间头15号公馆门上标识但在年代初,十间头17号公馆的门口曾经挂上了一块很文艺的招牌:长沙风琴厂。

十间头17号(原68号)竹益堂,原为任理卿公馆

十间头文化墙上的任理卿公馆简介图源网络

我在这家街办小厂当了几年细木工。先是做教具模型,后来做风琴。这家街道小厂的技术骨干,都是年的右派分子。木工、钳工车间青工麓山合影李晓明供图第一个是柏原,他中等个子,身材挺拔,眼神深邃,不苟言笑,走路挺胸直背,步伐沉着有力,看得出是那种意志坚毅,情绪不轻易外露的人。我们跟他打招呼,他也仅仅打一个咪笑,微微点头,算作回应。知道他情况的人,曾向我们透露:他是一位三八干部,随军记者,南下湖南任新湖南报编委,年打成右派后劳改(或劳教)三年。出监后什么事都做过,还曾经在老火车东站为过往旅客扛行李以赚取生活费……可以说是受尽了各种磨难。他的一家也跟他备尝辛苦,当时他们家应该是居无定所,临时在洋火局一个木工师傅家租了一间房子安顿下来。一家四口,一妻一子一女,儿女当时也已成年,虽然拥挤不堪,但总算有一个棲风避雨之所了。风琴厂全部青工去韶山参观的留影李晓明供图另一个是涂安民,长得很黑,显得很瘦,原是一个缅甸华侨,某校的教师,打成右派后辗转流落于此,在技术室负责教具设计制图。我们碰见时,一概称呼为“柏师傅”“涂师傅”,并不称老师。因为老师在文革中归属“臭老九”之流,而师傅是工人师傅的泛称,有褒义。和我们联系较多的是曾水帆。他个子不高,圆圆的脸,戴一副近視眼镜,眼镜框断了一只脚,用一根细线拴住挂在耳朵上。大约他很少自己刮胡子,每个月理一次头发,顺便让剃头师傅刮一下。经常看到他头发乱蓬蓬的,连腮胡须生长茂盛,很多人都喊他“水胡子”,我们青工都称他“曾师傳”。他是年代初期湖南省音协的理事,年打成右派后与妻子离婚,两个小孩夫妻各自抚养一个。劳改之后没有了正式工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曾师傅特别嗜酒,几乎三餐都离不开酒。曾水帆,四川泸州人,毕业于福建音专,20世纪30年代到长沙一中任教直到年。其经典作品《澧水船夫曲》曾轰动一时。图为曲谱的一部分。他家住在文昌阁,一清早起来就要到王家巷或者二马路的南食店买酒喝,也无需什么下酒菜,站在柜台边慢慢喝,眼神忧郁,表情呆滞,也不同旁边喝酒的人讲话,一个人喝闷酒。喝完酒就去十间头上班。曾师傅刚到厂里来就是画图纸,把风琴的每个部件都画下来,绘成机械制图,然后晒成蓝图。机械零件钳工班负责做,木作件由我们木工做。油漆是由后来非常著名的书法家李立老师的女儿做洋干漆,装配则在曾师傅指挥下完成。每个音簧也由曾师傅亲自校音。风琴试制成功合影。后排左一戴眼镜者曾水帆,后排右二为本文作者李晓明供图第一台风琴试制成功后,曾师傅站中间,工厂领导、我们几个木工装配工则站在曾师博两边。曾师傅那天也破例新理了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难得一副喜孜孜的模样,请照像馆给我们照了一张报喜的相片,风琴则摆在前排中心位置。厂领导安排了两个女孩子跟曾师傅学校音,应该都是具备较强较多音乐细胞的年轻人。因为校音属于艺术与技术相结合的工作,并不单纯是技术活。曾水帆第一批女徒弟李晓明供图这两个女孩一个是李某某,会拉二胡拉大提琴,她父亲是个右派分子。一个是龙某某,她是湘西苗王龙辑伍先生的女儿。我父亲也是右派分子,从这些信息也可推知,进入这家街道小厂的青年,大都属于出身复杂的情况。风琴裝配车间青工在韶山合影李晓明供图后来厂里又来了一批文革中剧团下放人员。其中一个叫刘伯涛的较为有名,他是原长沙市湘剧团的鼓手。旧剧团乐队没有指挥,都是以鼓手敲鼓为乐队指挥信号,而且他还会好几种乐器。他为人很幽默风趣。因为公馆不大,容纳不下几十个工人,刘伯涛和几个为教具模型打砂纸抛光的工人,就搬了一张工作台,坐在街边做事。踫到认识的人问他,他就笑嘻嘻地说:“街道工厂当然坐在街上做事啊!”记得我们工厂排练过一出小花鼓戏,刘师傅晚上还来厂里为花鼓戏排练打鼓。六十多岁的老人,在家吃过晚饭又跑到厂里来配合排戏,真的很感动。曲调都是现成的,什么西皮流水、二黄、西湖调等。这么吹吹打打,弹弹唱唱,让十间头这条偏僻的街道确实热闹了一阵子。十间头摄影/zansa后来慢慢逐步落实政策,刘伯涛和剧团的人都安排到正规工厂去了,满60岁的人员也办理了退休手续,回家安度晚年。年柏原也平反改正,先是安排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当副社长,后来又担任了中共湖南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我和一个朋友到出版社他家宿舍去过一次,柏师傅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涂师傅也平反安排到长沙电子技校当老师。年或年,我在东塘踫到过涂老师一次,他说已经退休,并在兴汉门开了一家个体书店,热情地邀请我去书店玩。我那阵子很忙,因为在单位刚刚脱产,需要学习努力的事情多,一直想去而未去。过了几年才听说涂老师已经去世。只有曾师傅一个人,未能熬过冬天。记得大约是年冬天,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街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屋檐下挂着一根根冰凌。我踏着未融化的积雪,刚到厂里,就听到了一个惊人噩耗,说曾师傅去世了!没听说生病啊?怎么就去世了呢。一问才知道,昨晚曾师傅在二马路南食店喝了几两酒,店里打烊了,他才摇摇晃晃,醉醉熏熏回家去。因文昌阁路口挖了较深的沟,沟两旁还堆了很多泥土。曾师傅不小心摔到沟里,因醉酒爬不上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而人已冻僵。医院也无回天之力了。陈先枢供图就在他去世不久前,我们风琴厂的木工班几个青工还专程去他家拜访过曾师傅。他非常高兴,想泡茶给我们喝。但热水瓶是空的,好像也没茶叶。连忙叫我们坐,可说是家徒四壁。除了床,还有一张破旧桌子,一口大木箱。我们说:“听说您参加了年在华沙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还写了一支歌,献给联欢节。”曾师傅脸上露出了难见的笑涡,从箱子里寻出一张泛黄的歌纸。我们接过歌纸,看到了“题目:《我们的歌声飞向华沙》,作曲:水帆”。真是昨日方欢晤,今日已登仙!老天怎么如此无情啊?下班之后,我们几个青工到曾师傅追悼会棚子看了一下。灵堂已设好,横幅为:曾水帆先生追悼会。挽联为:半世潦倒可堪后人借鉴,一杯浊酒淹却腹中才华!这副挽联可能为柏原老师所作。十间头巷文化墙摄影/心口一晃四十五、六年了,许多事情都已模糊,唯独这白纸黑字的挽联却深刻在了我心中,永远难以忘记,也使我感慨万千:人即使再倒霉,也不可自我颓废!早几天,我抽空又去十间头走了一回。长沙城许多老公馆都消失了,15号和17号这两座公馆还顽强地挺立着,饱经沧桑。年代曾挂有“长沙风琴厂”的17号公馆门上有横匾“竹益堂”三字,对联为:竹因虚受益,松以静延年!另有一小牌钉在大门上,写有:长沙市开福区黄埔同学会。公馆大门紧闭,公馆里静寂无人,街面上也寂寞无人。竹益堂门上的标牌曾经热闹一时的街道小厂,如今安在?那些曾经出出进进的工人师傅,今天还好吗?相关阅读:从文昌阁到十间头:老街巷里故事多长沙“数字街巷”里的百样风情记忆中的北正街老商铺40年前,日子过在北二马路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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