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粹蝈蝈夜雨剪春韭

夜雨剪春韭

蝈蝈

到了晌午,村子里突然就热闹起来。那些饿了一下午的鸡猪狗猫们全都活了过来,它们在宁静的村子里大声叫唤,等候人们吃完饭后给它们喂食。老徐的老婆照例放开嗓子叫喊儿子,其间夹杂着骂声“挨刀的!还不死着回来装肠子!”每家每户的屋顶上开始盘旋起青烟,一股浓重的炊烟气息在村子里荡开了。这时候,每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响了起来,在地里干活的人收拾起农具,慢悠悠地往回走;放学回家的孩子,在土路上一路打闹着磨蹭着。喧闹的村子突然又静了。

我的村子就是这样度过每天的生活。我家院子里,黑狗不像别家的狗那样胡乱叫唤,它左右转着磨儿,看着我们忙碌,直到父亲给它端去剩下的热饭,它才欢快地晃着尾巴,然后慢慢吞食。院边种着一畦韭菜,长得青绿诱人。每天晌午太阳照不到的时候,母亲就钻到韭菜地里,用韭镰割下一把韭菜,拿到灶房里,拆掉韭菜根上的干叶,淘净,切成半寸长的段儿,放到清油锅里炒,香味立刻在灶房里升腾起来。朴素的生活是香的。每天下午母亲做的饭不是面条就是搅团,且大多是酸菜饭,将清炒的韭菜调到酸菜饭里边,会给这些寡淡的酸菜饭增添无穷的香味。

我家种韭菜已经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一家人住在旧茅草房时,院边干垄下的菜地里专门辟有一块大约半亩多的韭菜地。祖父去世后,父亲离职回家接替他,务作这块韭菜地以及十多亩麦地。他从一个国家职工变回了农民,他本来就是农民。一开始,父亲不会种地,但韭菜地是现成的,不用种植,吃的时候到地里割就是了。但那时我们的生活还十分贫困,家里种韭菜不是为了自己吃,这畦韭菜地是日常生活用品的来源。每逢集日,一大早,父亲和祖母就进了韭菜地,一直保持着沉默,飞快地用韭镰割韭菜。割下来的韭菜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捆成小把儿,然后款款放进背篓里。祖母和父亲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洗净双手,坐在火盆边烤火,吃馍,喝炒茶。吃完父亲起身背起韭菜,径自去了集市。之后,祖母则迈开小脚慢慢跟了去,到集市上换回父亲,好让他回家干农活。

时光移动,暑往寒来。祖母和父亲的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祖母不能再干活儿了。韭菜地也已经从旧房子干垄下搬到了新房子的院子里。移植韭菜十分容易,把地里的韭菜根挖出来,不用带土,直接整齐地埋到新开辟的地里,浇上水就可以了。时间不长,韭菜就会从地里冒出来。祖母已经年过七十,且是村子里最后一位缠了裹脚的女性。但她仍然会帮助父亲母亲收拾韭菜,他们把割好的韭菜清理得干干净净,用新割来的马莲捆扎得整整齐齐,并且捆得比其他卖家都大好多,他们只是想让自己出售的韭菜对得起那些来买它的人们。我家一直保持着这个优秀的品质。现在看来,保持这种质朴的品质是多么不容易。

我家在村子里一直受到歧视。村民们本性并不是恶劣的,但是农民意识让他们对种地不在行的人充满歧视。父亲一直在外工作,对种地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他变了调儿的本地口音在吆喝耕牛的时候出尽了洋相。家里虽然有十多亩地,却都十分贫瘠,大片的麦地一年到头只能收获两千多斤麦子,得用来养活七八口人。这片韭菜地,竟成了一家人生活的源泉。我家的韭菜卖得很快,干净,整齐,鲜嫩,且份量足,一时成了本地集市上的抢手货。人们都说,郭家的韭菜好。这个评价,让我至今引以为荣。

祖母一直活到八十多岁。随着她从我们视线里消失,这个村子里最后一个裹脚女人也随即消失。

村子周围的山坡上,长满了漆树。漆树极易导致部分人过敏,重者甚至会中毒死亡。俗语说:“比七大,漆不怕,比七小,漆不咬。”意思是说,生日在七之前即每月初七之前的人,便比七大,不会漆树过敏;反之,则极易漆树过敏。我是正月十五生人,按此说法便比七小。我的确是一个怕漆的人,一不小心便会过敏,中了漆毒,嘴角、手背、手腕都会生出奇痒无比的小水泡来。这些小水泡不能用手去挠,抓破后里边的水所及之处会生出新的水泡。被漆咬是件很令人恼火的事儿。村子里许多人都不怕漆树,他们甚至会在春天漆树刚刚生出嫩芽时,将那些被人们称作漆尖的嫩芽掰下来塞进嘴里大嚼特嚼,据说吃起来很是香甜。有的家里还用漆尖拌凉菜,看上去十分诱人,却令人生畏。

像我这样的漆树过敏者,还不算很严重。有些人,只要一提起漆树,就会全身过敏。我中过多次漆毒,大多是在上山时不经意摸过漆树枝所致。每次中了漆毒后,母亲都会用本地的土法给我治疗。一种方法是用号称百树之王的椿树的皮,另一种便是用韭菜。我家房前屋后有好几棵椿树,既有香椿树,又有臭椿树。母亲将椿树干枝的皮剥下来,放到火盆边用火烤,椿树皮在火盆边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烤得很烫时,母亲便将椿树皮用力贴在我的嘴角、手背生出的小水泡上。这些地方顿时烫烫的、麻麻的,很是舒服,奇痒顿消。椿树皮的功用也只能起到止痒的作用。而韭菜却不一样,既能止痒,又能解毒。母亲从地里割来韭菜,让我将叶子用手揉搓,然后将挤出的汁液涂抹在患处,顿时会有灼热感和微微的刺痛感产生,刺鼻的韭菜味道四处弥散,反复几次,漆毒便渐渐散去了。

古代医书《斗门方》记载:“治漆疮作痒:韭叶杵敷。”看来,用韭菜医治漆毒的方法古来有之。直到现在,一想起漆树,我的嘴角立刻就会滋生韭菜浓重的气味,它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我的时光。

韭菜生命力极其顽强。家里的韭菜曾多次移栽,这些家族的成员们随着我们的搬迁而迁移。最早的时候,韭菜地离河边很近,但距离我们的房屋较远。于是,父亲便张罗着将这片祖父留下的韭菜地挪个地方,种到离房子较近的地里,便于务作。这时候才是冬末,土地还在睡眠,早起的虫子们已经在大地上缓慢地爬行,习惯很像我们农民。我和父亲来到韭菜地里,这片看上去荒芜了的菜地,土表下面藏着过冬的韭菜根。冬天的土地干硬、冰凉。我们像两只沉默的鼹鼠,用锄头挖开硬邦邦的土层,将那些尚在酣眠中的韭菜根挖出来,它们像孩子一样蜷缩着根须。

在另一片地里,硬土已经挖过,板结的土块被锄头背砸碎,即便这样,土地依然是硬的,好在我们事先已经将粪土撒了进去,土地变得松软了好些。

睡在地边的韭菜根等候我们栽种。父亲在新的韭菜地里挖出笔直的小沟,我把韭菜根等距离栽到沟里,然后拿锄头将边上的土刨进土沟,韭菜根们便开始等待萌发。

冬天如此漫长,我们几乎忘记了睡在土里的韭菜。直到春天,经过几场春雨,韭菜细嫩的芽露出头来。它们迎着春天的寒风与艳阳,在一片新的土地里开始它们的生长。经过一茬一茬的收割,它们依然会不定期地从土里冒出来,长成鲜嫩诱人的韭菜。

韭菜虽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但爱护它们的人依然会注意一些细节。古谚云:“触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韭菜的确不能在阳光照射的时候收割,骄阳似火,会让收割后的韭菜茬灼伤,甚至会使韭菜死掉。有时候不得已,便在收割后折些长着阔叶的树枝遮盖住韭菜茬子,防止晒伤。由此推断,韭菜应该是具有女性气质的菜蔬。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父母亲仿佛瞬间变老了。他们没有力气再干重活,卖韭菜也早就成为往事,但韭菜地仍然还在,只是由原来的一大片变成一小片。父亲将原来韭菜地里的老韭菜根挪种到院子里菜地的一角。在这里,韭菜依然生长旺盛,每年春天,嫩绿嫩绿地给菜地增添了无限生机。

全家人还是很喜欢吃韭菜。但儿女们已经离开家乡寻找自己的光阴了,家里只剩下父母亲,守着几间瓦房,一块菜地,几只母鸡,以及漫长而缓慢的时间。

偶尔回家,母亲会热心地张罗着包饺子,她一大早便弓着腰身在韭菜地里割下一把韭菜,细心挑拣好,等到下午便细细地切了,再炒上几颗鸡蛋,与韭菜和一以一起用调料拌好,用擀好的皮儿包成韭菜饺子,让孩子们吃。清淡、鲜香、美味的韭菜饺子,吃了多年仍然余香满口。

年过三十,只要一想起年老的父母亲,内心便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家乡在记忆里逐渐遥远,少年时的劳作在记忆里逐渐遥远,亲人的面目日渐清晰,不是充满活力的青春与阳刚,是令人撕心裂肺的白发与沧桑。

关于韭菜、关于往昔的记忆依然鲜活无比,但时间的消逝令人无法抗拒。

有次回家,看到的景象深深触动了我。阳光下面,父亲在菜地里摘菜,母亲在一旁给鸡喂食。他俩脸上全都洋溢着宁静与安逸,自足与恬淡。每当看到我们开心地玩耍时,他们便一脸的灿烂,全然没有灰暗和衰败的气象。我暗自落泪了,这种超然与淡定要用怎样的一生才能换来。

蝈蝈

本名郭海滨,笔名蝈蝈、苇芒,甘肃成县公安局民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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