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顽童
山村记忆(三)
外公与外婆
为什么要撰写一篇回忆外公外婆的专文?理由很简单:
外公与外婆是祖辈中对我成长影响最大的亲人。外公的勤劳朴素、做事认真、苛求完美、;处事果断、性格急躁,都有影响。同样,外婆的处事风格不仅对我母亲或者说通过母亲遗传及教育对我的影响(包括弟妹)也是相当深刻!
其二,外公去世比较早,在外公家族这个群体中(舅表、姨表等兄弟姐妹数十人,我是最大的)。目前是我和小舅最了解外公。我们这些表亲大多数(包括舅妈)没有见过外公。外公是位很有特色的人物,我想写出来,让大家了解他。
外公是一位具有典型南方农民特性的人:吃苦耐劳、勤俭致富、脾气倔强。
他叫陈芝芳。生于年农历6月11日;年农历9月4日去世。终年55岁。
他的个子比较高,估计在一米七五以上,舅舅及舅舅的次子无论脸型还是身材都很像他。虽然不胖甚至有点瘦,但显得十分精悍有力。
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自家纺织的土布对襟唐装,腰间捆着一条土布织成的大约有一米五长的长汗巾。这条汗巾对于他来说十分有用:擦汗、增力(相当于举重运动员腰带)、御寒。
他体能相当好,挑上一百七八十斤的重担翻山越岭一点儿也不感到吃力。如果行走在平路上,两个重重的箩筐在他肩膀的扁担上上下颤动,你空手跟在他后面须得小跑,否则就要掉队。他也十分能吃,按照外婆的说法:“一餐最少半升米、一大钵菜(一升米为1斤半,钵子即海碗)”。他还十分能睡,倒床便鼾声如雷。他到我们家来,睡在楼上,我们在隔壁楼下伙房做事,一堵厚厚的土砖墙居然还阻挡不住他那轰隆如雷的鼾声。他喜欢喝酒(自家酿的高粱米酒)、喜欢抽旱烟。如果他生前用过的那支旱烟管要是还在,可以说是一件非常难得的文物,拿到旅游市场古董摊上出售,保准能卖个好价钱呢!它足足有一米长,用一跟比大拇指还粗的老竹根做成的,直麻麻的,整根烟杆用光油漆过,呈现出老竹根蛋黄本色;烟管头装上一个酒杯大小的烟锅,三寸长的烟嘴都是青铜做的;烟嘴下面吊着一个用丝织物编织的、像一个椭球、两面扁平的小烟丝罐,表面用土(生)漆漆过,呈酱红色,摸起来平滑舒服。无论烟杆、烟锅、烟嘴、烟丝袋,常用布擦拭得干干净净,橙亮亮的——由此小事可见其做事之精致。每当空闲时,烟锅装满自种晒干的旱烟丝,将烟锅往地炉中一伸,点燃烟后,一边“吡叭—吡叭”地吸烟,缕缕青烟冒出来,香气四溢。久不久冒出几句人生哲理或者对看不惯的下人训斥几句。
不管是盛夏还是严冬,他吃饭时总是急急忙忙、满头大汗,于是便解下腰间的汗巾不停地擦拭。出门干活,除了农具,烟管外,还在腰间别上一把柴刀。一则可以清除田头地角杂草荆棘,二则回家时可以顺便砍回一捆柴火。这把柴刀有一个专用刀套,用一个约10厘米长、5厘米见方木头,中间凿出木槽,两头钻两个孔,穿上绳子,柴刀插入槽中,绳子往腰间一系,抽插柴刀十分方便。我和小舅则赶着一条大水牛,或赶上一群鸭子,背上一个大水筒跟在他身后。水筒用一段三四节的老南竹做成,上下两端外圆上钻个孔,系上绳子可以背也可以挂在扁担上。装水的两三节沿内边凿孔连通,茶水灌入后,顶端用个木塞堵住。喝水时,扯出木塞,举起竹筒,头一仰,水就灌入口中,挺方便。
他是一位耕种能手、农作土专家。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事。无须多说,稻田、旱土一年四季的耕作这是他的本职工作。除此之外,他还从事养鸭(见前文《乡村记忆》二);制粉丝;烧炭;收割漆树上的漆胶。
即使在雨雪天,或者“戊日”(历书上规定不宜动刀动土的日子),他也不会歇息。他架起一条长凳,一头插上几个小木桩,凳子旁边放着一捆优质稻草杆、麻丝、烂布条。他将几根绳子一端结环扣在木桩上,一端系在自己的腰部,坐在凳子的另一端,绷紧绳子编织草鞋。草鞋的编织材料都是一些韧性很强的植物丝:有精选的稻草芯、自种的麻丝,还有一种是从山上割回、晒干的“冬茅草”草芯、烂布条。冬茅草在他们那里的荒山野岭上遍地生长,一丛丛有一人多高,青黝黝的,耕牛很喜欢吃其嫩叶。山区里的人们从春末到深秋,几乎半年都穿草鞋。节约布、钱不说,穿起来很柔软、防滑,非常适合山地行走。不过没有穿惯的人去穿它那可是活受罪,包你脚背脚跟磨出血。外公打的草鞋既结实又漂亮,随时存有十余双挂在墙上。还不时送几双给我们住在平地的亲友(平地没有那种好草料)。
外公还种了一些漆树。割漆胶和割松脂胶类似。漆树能够割漆胶时,他将半个蚌壳插进树皮,用刀子在树皮上开一条槽,胶汁顺着槽流进蚌壳中。清晨天还没有大亮,他背上漆桶,一颗一颗树去寻找,将蚌壳中胶汁倒入桶中收集起来,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去卖钱。除此之外,外公还会烧炭,做粉丝。每到深秋、严冬,他带领大舅和侄子们从事这些副业。他们到山上砍伐一些杂木,挖个土窑,将杂木整齐码放在窑中,再弄很多树枝杂草之类烧窑,使杂木在密封的土窑中进行不完全燃烧,木柴逐渐变成木炭。然后挑到镇上出售。由于是山区,旱地多,十分适合种植玉米、高粱、豆类作物,每年会收获很多的这类粮食。一部分自家人吃食、一部分用于做自养的禽、兽饲料,其余大量的用于制作粉丝、酿酒、制糖及淀粉出售。我最喜欢看外公他们制作粉丝。用锅熬成糊状的粉坯,舀一瓢放在一个漏勺中,用手背拍压,粉条一丝一丝流出来落入盛有冷水的桶中冷却定型,然后一把一把地捞出来,摊开晾晒在竹木架子上。晒干后整整齐齐剪扎成一、两斤重一把,以便出售。
在这个大家庭中,外公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他对于儒家的伦理纲常,可谓忠贞不贰、至尊推崇。夫权、父权思想可谓根深蒂固。我不知道他上过学堂、读过书与否,识不识字,或者认识多少字。但儒家学说、孔孟之道核心要点倒背如流。对舅舅和我等男性,说的是什么:三纲五常、忠孝仁义、礼仪廉耻;对于女性则讲的就是: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行要轻步、坐要端装、笑不露齿。反正这类的警言警句常挂在嘴边。
他几乎不和外婆讲话,我从没有见过他对外婆露过笑脸。外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和他讲话。从我记事起他们已分房睡觉,外祖父总是带着我和小舅睡在堂屋退间(旧社会,中国农村家庭,夫妻婚姻生育与夫妻爱情往往不一定是统一的事物)。外祖母及没有出嫁的姨们不许上桌坐位吃饭,只能在厨房的炉灶旁吃饭。春节期间,客人们来拜年,男客在厅里(或堂屋)坐正席,八盘十碗摆得整整齐齐;女客们吃的则是往往是正席摆盘剩余的边角、不好看的杂碎装进一个“拼碗”(当然,这也不是只有外公一家如此)。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大舅成亲基本上都是他一手决定的。说起大舅择偶好像一个滑稽剧一样,颇有戏剧性,挺好笑。不过也真实记录了旧时农村择偶的一种古典甚至有点愚昧的方式。
当时有媒人介绍了两个姑娘给大舅(实际上是父母挑选)挑选,似乎两个都入围了,不知选择哪位最好。只好请求神灵、祖宗来决定吧。于是两媒人将写有女方姑娘的生辰八字的“庚贴”(红纸条上写有出生年月日时辰、属相之类信息吧)送到了外公家。那天,外公带领大舅来到堂屋,让大舅净手更衣,将两个庚贴放在一个量米的“升子”(竹筒)里,又将“升子”放在神龛上,点上香火蜡烛、烧化纸钱,敬拜完祖宗神灵后,叫大舅用筷子从中夹出一个庚贴来,被夹到的那位后面就成了我的大舅妈。
来两个小故事插曲:
有件事使我很恨那位媒人。他是外公一起放养鸭子的好友,是个能说会道,嗜好烟酒的混吃的家伙!有个晚上他来到家里,除了说些做媒、传递信息小事外,就是没完没了地和外公喝酒、抽烟、聊天。很晚了,外公将我一个人支使去睡觉(小舅小时有个怪毛病,天一黑,他就睡在厅中的一条长凳子上,打他、掐他也不醒,无法叫他和我一起去睡觉)。堂屋的退间(祖宗牌位背后的房间)黑咕隆咚,与人们活动的厅室还隔着一套房间。我久久不敢入睡。可能是有只大老鼠,好像一个人一样在隔壁卧室里大木梯一步一声地踩着梯子往楼上走,没走几步,“嘣”的一声跌落在卧室木地板上。如此反复有三四次,而且一次比一次跌落的响声更大。吓得我冷汗直冒,一个劲地直哆嗦,将头紧紧埋在被窝中,眼泪也一个劲地往外涌,又不敢哭出声来,更不敢叫喊。只能在心中咒骂那个可恨的媒人鬼!
大舅成亲前夕,不知何因,突然患了“落枕”毛病,头歪、脖子伸不直。这可急坏了全家人。外婆和姨她们好几个晚上都忙着给他“理疗”——用外婆梳头沾有油垢的老木梳子的背部放在油灯上烤热,沿着颈脖由上而下热刮。直到迎亲拜堂那天还是不那么顺畅。大舅迎亲,也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见识了农村婚礼:新郎头戴绅士帽、身着长袍马褂去迎亲,新娘则乘坐花轿(轿顶周边的吊穗特别好看)进门。还有拜堂:祭拜祖宗、拜见长辈等仪式。夜晚闹新房,几个年轻人恶作剧,闹新房上演的各种“节目”够为难一对新人了,这还不算。睡觉前将一块烧燃的木炭头放入一个装有辣椒粉的小罐中点燃,悄悄藏在新房背后的石头缝隙中。别说新婚夫妇一夜无法入眠,弄得小山村的人们整夜都睡不好觉,呛得要命。次日天亮起床后,妇女们大骂:“那个短命鬼,做的造孽事”!年轻人则个个装傻,故作沉默,嬉皮笑脸傻乐。
尽管外公使出浑身解数,但他并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儿媳妇。我虽年少不懂得什么婆媳关系、家庭和睦之类的理论,但我明显感到外公和儿媳、儿子之间的关系很紧张。不知是外公因没有能够得到儿媳的劳力贡献呢,还是儿子儿媳对于父亲的严厉管教不满意,大舅婚后不久就与父母分家,单立门户过生活。外公对此十分不满,常在我们面前指责大舅为“XX脑”,只听老婆的话,讨了老婆忘记娘。大舅妈和外公“黑脸”(互不理睬),她将两个厅室之间过道门扣上还不算,甚至用扎鞋底的粗麻绳将门上的锁扣左一圈右一道捆绑得死死的,从外公家客厅去大舅家的客厅必须进出两道房门、绕过走廊,很不方便。我那时很小,嘴巴很甜,舅妈很喜欢我,我也喜欢舅妈,一有时间就跑到舅妈身边玩。为方便进出,我经常用舅舅摆在过道门坎上的斧头(大舅会做小竹木活计)将绳子割断。她发现我割断后,没打骂我。只是将我抱在身上说,傻仔,好外甥,以后别割断舅妈的绳子啊!舅妈好难搓啊!说过后,又用绳子将门扣捆绑结实。大舅和舅妈生了一个女儿。年春,大舅意外去世。大舅死后大约不到一年时光,大舅妈就回到娘家,改嫁了,留下表妹由外婆带大成人。
外公和外婆婚后一共生育九个、养大成人八个儿女。我母亲最大,年出生,两个舅舅分别位居第三、六。最小的姨生于年。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那几年过得还是比较开心——尽管两个哥哥被划为地主。究其因,是外公善于农耕,技艺精湛;十分勤劳,起早贪黑地干这干那;又有个十分贤惠的妻子做好内勤。家中粮满仓、牛猪壮,日子过得蛮殷实。他自豪,感到很有成就感。常常边抽烟边对我和小舅说:“你看那些‘X化子’,拿到(分得)田土也种不出好东西。他们懂种么子田啊!”但是他这种自豪的心情随着风云变换,慢慢地变得越来越不开心、甚至使他感到沮丧了!
首先是合作化,他具有强势的耕牛、农具、田土都被作价进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成为集体所有。人们开始了吃大锅饭的第一步。人天生都有私心,总想少出力多得利。他在那种环境中再拼命干又有何用!?再者,在田地上该种什么,怎么种,他已经失去了决定权与指挥权,他得听从那些不善耕种“X化子”们指挥,按照他们的旨意去做,他能够舒心吗!接踵而来的年“反右”,虽然农村不抓右派分子,但地富反坏右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总得将地主分子拿出来斗斗,顺便还将他这种只想发家致富的思想批一批。一九五八年公社化、大跃进、大办钢铁各种运动一个紧接一个,叫人无所适从。对于他这种满脑子守旧的人更感到不舒心。
对于他及他的家庭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一九五九年初春。
建国初期,识字、写字、书信等应用文的写作、会加减乘除及珠算(盘),这些都是小学毕业生必须掌握的基本功。在山区,很少人能够上学。我的大舅舅进过私塾学堂,加上天资聪颖,具有上述知识与技能。在那个穷山沟他算是很有知识的人了,因此担任了大队秘书。-年,大跃进风暴刮得甚猛,动不动就是“放卫星”、人海战术、熬更打夜、通宵不睡觉乃常事。年春节后,大队干部全部集中在(斜岭)公社开会。可能是好几天没有休息好,那天晚上,大舅和大队会计两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将公社秘书哄走了,一头钻进了秘书房间舒舒服服睡大觉。公社秘书的住房为新修的土洋房,密不透风,天寒地冻,当地盛产的无烟煤红红的炉火将房间烘得暖暖和和。第二天中午,人们才发现俩人既没有来开会,也没有来吃饭。等找到他们时,只见两个僵硬的尸体挺直在床上,煤气中毒使他们英年早逝。
说来十分奇怪、意外!那年我们家乡出现了流行性脑膜炎疾病。小舅和小叔同在隆回四中上初中,小舅不幸患上了脑膜炎。小叔急忙电话告知我父亲(隆回七中前身——周旺附中任教)。得知这一恐怖消息,我母亲立即先行去四中照顾小舅。在周旺附中读书的三姨飞奔回家报信,叫外公速去四中学校照顾小舅。当她回到家中时,发现家里坐满了公社、大队干部。我外公得知小舅患病,急忙准备行装起程,干部们就是不许他离开。外婆急得直哭,那些头们只是一个劲地安慰说:有大姐在照顾,不要紧,你们不必去了。就是不说大舅出事消息。已到吃饭时份,外婆吩咐姨和大舅妈做饭,头们也不要他们做。外祖母感觉不对头,问是不是大舅犯了事,他们一口否认。确实也不像犯事,要是大舅犯了事他们早不会这么客气了!反正一头雾水摸不着方向。结果是三姨在去厕所途中,突然发现人们将放在横屋楼上两口大棺木搬卸下来了(据说这是大伯外公两口子早年为自己准备的寿器),立马意识到哥哥死了。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大叫一声:“哥哥死啦!”。这一叫,外公外婆老两口顿时昏倒在椅子上。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患上了可怕的脑膜炎,生死未卜,犹如天塌地陷!幸好小舅的病后面还是治好了,没有生命危险。后来,大舅和大舅妈的遗腹子也夭折了。大舅妈回娘家改嫁。接二连三沉重的打击,使得外公失去了精神支柱,一下子便苍老了许多,体质也垮了。公社化时期的公共食堂(秋—夏秋),管理不善,加之全国上上下下的浮夸风,公社、大队干部们虚报高产,实际从年冬开始,农村就开始缺粮闹饥荒了。年百年一遇的大旱灾,大多田地颗粒无收。收割下来的粮食,上缴公粮后,所剩无几,根本不够度荒。人们只得以山果、野菜、树皮、草根充饥。无须隐晦,实实在在不少人因饥饿浮肿生病而病死、饿死!外公这么高大魁梧的汉子,劳动强度那么大,平常一顿需要吃那么多的饭,自然挨不起这种吃不上饭、饥饿难忍的苦日子煎熬,加之有病无钱医治,终于在年的深秋离开了人间,终年55岁。外公的丧事办得很简单!很显然,那个年代大家不仅没有钱,甚至没有饭吃;公社化,人们集中于公共食堂开伙,家中没有养猪,家禽也少得可怜;大舅已亡,小舅还在县城上高二,外公是家中唯一主劳力,家中还有两个没有完全成年、未出嫁的小姨,哪里有钱粮为外公操办丧事?!虽有四个女儿出嫁成家,像我们家穷得差不多揭不开锅盖了,大姨家境也不比我们家好多少。相比之下,三姨、四姨的家境稍好,他们也只能从粮食方面稍作支持。我记得,外公丧事办完后,外婆叫大姨父将家中一张挺结实、美观的八仙桌杠上,送至周旺,以五元的低价卖给了隆回七中食堂,以解困境。外公相伴他的父母葬在离家有数里远的杨柳冲的一个山坡上。也就是给外公送葬时,我去过一次。四、五十年我漂泊在外,没有再去过,愧对外公!
外祖母杨佑英,生于年农历6月20日,年农历2月初八日去世,终年91岁。外祖母十分慈祥、温顺,属于典型的贤妻良母型农家妇女。
她老人家成天颠着一双小脚,起早摸黑,重复地做着:纺线、做鞋、缝缝补补、养猪喂鸡、种豆栽瓜、扫地擦桌、煮茶弄饭的事情。外公在世时,她一直是笑不露齿、食不上桌,过着十分俭朴的生活。她和我的祖母一样,属于满清王朝末期的遗老遗少。缠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五个脚趾活生生地被折弯于脚板下面,脚板底面留下五个深深的凹坑,很像我们机械零件的阴阳模具。裹脚布一层一层的缠绑在脚背和小腿上,解开足足数尺长。每次洗脚可费事呢,松绑、解开卸下,洗完脚后又一层一层交叉缠好、绑紧。
外婆可谓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生了九个孩子,夭折一个,带大成人八个—二男六女(旧社会的农村,毫无基本医疗保障,女人每生育一个孩子,犹如过一次鬼门关!外婆真不容易,也不简单!平均每三年生育一个,换在今天几乎不可思议);还带大一个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的孙女。外婆治理家庭内务可谓一把好手。没有她,外公家里不会如此发达。
她很善于待人接物,说话细声细气,以礼待人,在村里口碑很好。众多的亲家(如我的奶奶)对她评价很高!外婆家在村子院落入口的第一家。从村道进入院落,有一、二十级石头铺就的阶梯,属于整个院落的公共通道。外婆颠着个小脚,总是将阶梯石缝中冒出的杂草、面上的垃圾清除得干干净净。这次我故地重游,我看到的是:不仅入口石梯杂草丛生,垃圾遍地,就是老房子也是杂物堆放得毫无章程,鸡粪满地,难以插足。我感叹说,怎么这么脏!一位老人说:自从你们外婆(奶奶)走了,就没有人再愿意来做这些事情了!由此可见,人们是多么敬重、怀念这位老人!
用严父慈母描绘外公外婆是最恰当了。在子女教育上,外婆与外公采用完全不同方式:她不是以严而是以慈、以自身行为道德品行育人。比如,家庭主妇各种行为准则,包括针黹活计(她做的鞋漂亮实用耐穿,还会绣花)等都是以自己的言行做出榜样,儿女们仿效而行之,我母亲就是她最忠实的学生和传承人的典范!
我的一位姨表妹曾写有一篇《忆外婆》的短文,写得非常真实感人。我不妨摘录一小段,以餐读者:
“外婆会一手好的针线活,衣服鞋子全是自己用针线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外婆只要有空闲,就会拆洗不要的旧衣服,烂衣服,然后(将拆下的布料)一块块地洗干净(晒干),用布条分开颜色地绑好,等到出太阳的时候,熬上一锅米汤,粘糊糊的米浆熬好后,屋前面的空地摆两张长条木凳子,中间摆一张木门板,门板上刷上一层米浆,铺上一层废纸,然后再刷一层米浆,根据布的形状像打补丁一样铺一层白底子的旧布料(之前拆洗晒干的旧衣服旧布料),长宽均以门板的边沿为界,那些大小不一的旧衣服布料这样铺一层刷一层米浆,反反复复铺了五六层,最底下一层与最面上的一层就是白色的,外婆跟我们说,两面白才好(在其上面)绣花!我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铺。铺好后就开始晒,晒几天的太阳,米浆干燥了,用手一摸,沙沙响,就可以用来纳布鞋底与锈鞋垫了。外婆纳的布鞋、鞋垫穿着很舒服,也很漂亮。”
自外公去世后,外婆独自挑起家庭重担!
小舅年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尔后很快就担任民办教师,以教学为主,辅之务农。外婆首先为小舅操办好婚事,成了家。为小舅的创业、发家奠定了基础条件。
年逾花甲近古稀的老外婆,在小舅协助下,又很体面地为两个小女儿及一个孙女操办完毕婚嫁大事!
外婆一生,吃的总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蓝衫。终生勤劳家事农活,相当于健身锻炼;山乡空气清新、水质干净、自产菜蔬无污染,加之儿女们家庭都还不错,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叫她烦心苦恼。文革结束,新政实施,当地干部正式向她告知,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批斗会要他们家派人陪伴批斗了,她从此过上舒心安稳日子(这是年冬我回家探亲时,外婆十分高兴亲口对我说的)。儿孙满堂,常常是十天半月地有人去探望她。逢年过节及生日,儿女、子孙们送钱送物孝敬她。老人家晚年日子过得很开心,精神状态很好,身体也很健康。虽然两次跌断腿,康复后,拄着拐棍照样坚持做些扫地、煮饭之类家务事。年过八十的老人,还去长沙侄子家、冷水江孙子家游玩了一段时间。按照她的话说:去外面走走,开开心、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老人家很想来我这儿(桂林)、还有我小妹家(南宁)看看。由于当时交通很不方便,没有人陪伴未能成行。说起来我们兄妹内心有愧,没有满足老人心愿!年冬,我和一位副厂长到湖南西南访问用户。路过家乡,因时间紧迫,特地叫弟弟提前开车接她老人家到县城弟弟家。祖孙相聚,老人可高兴了。和我那位同行的副厂长聊起我青少年往事,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年夏,小舅在他工作的周旺中学(镇上),为外婆举办了隆重的九十华诞寿庆喜宴。我的母亲当时在南宁帮小妹照顾孩子。我和母亲特地赶回老家,代表在广西的全体亲人给外婆拜寿!老人家的血缘子孙、亲友、及来宾,共有百余人参加庆贺,共祝老太君寿比南松、福如东海!老人家看到自己的后代,人丁兴旺、事业有成,十分高兴、颇为开心!
冬,听说她病危,我立即陪母亲从广西日夜兼程,赶回老家看望她。到家时,老人家虽然昏睡不醒,儿女、子孙们都紧张地守护在床前,准备料理后事了。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心脏部位,心脏跳动还是比较正常。我坚信外婆只是暂时昏睡,没有去世!果然,一个多小时后,又苏醒过来,虚惊一场,没有去世。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思维清晰、不糊涂,记忆力超常的好。还询问我和母亲何时回的家?甚至还责备我,为什么没有带橘子给她吃。我连忙解释:因听到您老人家病重匆忙赶路,来不及购买。说罢,立即掏钱,给她看过,交给舅舅,改日购买营养品慰问!
直到年3月,她老人家寿终正寝,才最终走完了人生的道路。享年91岁高寿!
她不愿意和外公合葬在一起。舅舅遵照她的遗愿,将她安葬在外祖父的老家—周旺镇的朱溪村陈家的陈氏家族祖坟山上。因我的工休假期于前几个月回去探望她已经用毕、又遇上我岳父病危、去世。因此,我没有能回老家为慈祥的、可敬可爱的老外婆送行。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祝愿她乘鹤西归一路走好!
行善者,必高寿——这是老外婆给予我的重要思想遗产。吾将继承、并力行之!
周理中摘录、整理于《陈年流水》
年元月22日于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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