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荐读野菜的滋味

漆尖

漆尖,即漆树的嫩芽,黄绿色,嫩嫩地,仿佛是香椿,其实不是。把它掐回来,淘洗干净,焯一焯,拌上油盐就能吃。

按说,还应该放一些花椒末之类的调味品。故乡出产的大红袍花椒,是国家优质产品,也并不缺,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还是紧缺。我们把并不多的一点点花椒(每家一年一般只产出三两斤),只尝那么几顿新鲜,就都卖成了钱。漆尖是春天的野菜,旧年的花椒等到来年,早就没有了。

漆树长在深山老林里,从村子里出发去采,来去都要三个多钟头。专门去采漆尖,就得一天的时间。不过,我们多半是在做其它事情的时候,顺便采一些回来,很少专门去。

我们到林子里去,要么是砍柴,要么是挖野药,回来卖给收购站或药材贩子。还有就是,在林子不怎么茂密的山里,也就是生长着漆树的地方,一般都有生产队的开荒地,种着药材——大黄、木香、党参、当归等等——或者是洋芋、甘蓝菜。我们到林子里去,多半是为了它们,间接地,人们也就有了接触漆树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我们当然不会放过,尤其在春天——准确地说,是初夏,漆树正欢欢地长叶抽新枝,那正是我们吃漆尖的好时节。很少有人专门到山里去掐漆树尖,因为捎带着,就能够弄很多漆尖回来吃。一棵大一点的漆树,要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掐一背篼,专门去采,反而不合算。

一棵漆树,大的,要几个人才能抱得住。

小时侯,我们家曾经住过几次来割漆的外地人。究竟怎么割漆,我没有见过。据说是在漆树的树干或树枝上,斜着划开一个刀口,漆树的汁液——也就是生漆——就从开口处流出来了,在开口的地方,仰着插上贝壳,生漆就流到贝壳里,割漆的人(我们叫他漆客子),过上几天,再到林子里去,把贝壳里的生漆收集起来,带回家就行了。

我见过的,是漆树上的一块块横七竖八的伤口,我知道那是漆客子留下的。我们掐漆尖之后不久,就能看见黏糊糊的汁液从创口冒出来。我们一般不动它,生漆粘在手上,或者是衣服上,只要它一干,就变成黑色,很难洗掉。

许多人对漆树过敏。我不。我砍柴,见了漆树,也砍。也有砍了漆树做木料,用来打家具的。

对漆树过敏的人,自然得有对付他们过敏的方法:不让他知道他见到的是漆树,吃到的是漆尖,就行了。这办法特别管用。不让容易过敏的人知道,见了、摸了、吃了,都没什么。一见、一摸、一吃,就生漆疮,我小时候觉得很奇怪,甚至觉得漆树神奇,它居然会报复伤害它的人,现在我已经明白原因了,这是过敏。过敏是很厉害的,一旦过敏,全身的皮肤上就会大片大片地生漆疮,开始是红色的颗粒,然后化脓、溃烂,不大病一场是过不了过敏这一道关的。每年,几乎每家都吃漆尖,如果家里有了过敏的人,就得瞒着他,不告诉他,他问了也不说,问得多了,很不客气地回答他一句:“吃你的就是!”的确,不吃是不行的。春末夏初,往往是乡下人的难关,庄稼青黄不接,家里的坛坛罐罐,多半都见了底,不得不找些野菜来,填饱一家人肚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比挨饿要好。

漆尖还算比较好吃的,又新鲜,又嫩,不像有些野菜,特别难吃,跟草料一样难吃,在口里嚼来嚼去,就是咽不下去——这样的野菜都得吃,何况漆尖。吃漆尖几乎是一种享受,所以,虽然不得不吃,但是,人人都爱吃。

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吃过漆尖了,连它的味道,也逐渐模糊。

漆尖就跟有些人是一样的,它可以陪伴我们一时,但不能陪伴我们一生一世。它在我们的生命里,经过了,过去了,就永远地经过了,过去了,不再回来,无法再现。所以,一直都在我们身边的,哪怕它并不怎么好,我们也应该珍惜才对。

苦苣菜

苦苣菜长在田间,也就是庄稼地里,野地里几乎见不到。你把开荒地种上几年,一开始,地里还是没有苦苣菜,后来就有了。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现在我想,苦苣菜开花结籽之后,跟蒲公英一样,它的种子也携带着天生的降落伞,它一定是风吹来的。它愿意在哪儿降落就会哪儿降落,它多么好,多么自由,当然,这只是我那时候的想法。现在我不那样想了,因为现在,我不认为苦苣菜就有多自由。相反,现在我觉得,苦苣菜的生存空间,跟我这样随时都能够离开的人比较起来,小得多了去了。

苦苣菜似乎特别喜欢与庄稼为伍,没有庄稼的地方,它情愿死,也不愿意扎根,落户。它也许从来就把自己当庄稼看待,从不认为自己居然也是杂草,是人们在庄稼地里所不愿意看到的。

苦苣菜的植株矮小,除了新长的那几片叶子和花柄花穗,其余的叶子几乎全都匍匐在地上。它的叶子是长条形的,窄而长,宽窄长短都跟人的手指差不多,灰绿色;它的花柄暗红,中空,折断,有乳白色的汁液流出来,黏糊糊的;花是金黄色的,头状花序,花瓣呈羽状,围绕在花冠四周。

在黄土的地里,如果雨水充足,墒好,苦苣菜就长得格外鲜嫩。在沙地里,它就干瘦干瘦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在庄稼地里,它应该是杂草。锄草的时候,它是主要的铲除对象。但苦苣菜的再生能力特别强,只要泥土里还留着它的根,要不了几天,它就再一次萌发出来了,怎么锄也锄不干净。我想,这也许就是它能够存活下来的原因吧。因为它知道人们不愿意它在庄稼地里存在,所以,它要在庄稼地里立足,就必须有它自己可以生存的独特的办法。

上小学的时候,下午放学了,天色还早,我们这些小孩子理所当然的工作就是给家里喂着的猪“寻”草,即打猪草。所以,下午放学以后,村子周围的庄稼地里,三三两两,到处都是我们这样的孩子。我们都喜欢“寻”苦苣菜,拿一把小锄头,一只竹编的篮子——我们叫它“竹笼子”——就出发了。到了地里,见到苦苣菜,用小锄头轻轻一铲,苦苣菜跌倒在一边,拣到篮子里就可以了。天黑的时候,我能弄满满的沉甸甸的一篮子。这一篮子苦苣菜,剁碎了,和点涮锅水什么的,一头猪就能吃两顿,也就是一天。当然,我们“寻”的猪草,不仅仅是苦苣菜,还有“肚子蔓儿”、“鬼纥针”、“拜海子”……等等等等,这些都是庄稼地里长着的草。但主要的,还是苦苣菜,它在猪草里,占七到八成。

猪草弄回来了,父母少不了要夸奖几句。这时候,大人收了工,已经回来了,连饭都吃过了。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只顾埋头吃着留给我的饭,夸奖听在耳朵里,看在眼里的,是母亲。她把猪草从篮子里倒出来,把肥大的苦苣菜择出来,放在一边。有时候,她是要焯一下,当菜给家里的人吃。焯了,苦苣菜的叶子也就发黑了,不那么好看了,凉拌给我们吃,苦味也较为明显,却不是太苦,常吃的话,据说不会中暑。但是,不吃是不行的。虽然是夏天,虽然在农村,要吃蔬菜也不是多么宽余,大人都没有时间去弄回家里来吃,他们还要挣工分呢。有时候,母亲则干脆把我“寻”回来的猪草里所有的苦苣菜,都择出来,不问她我也知道,母亲是要用它给我们和酸菜。每年到了夏天,家里吃的酸菜,大多都是用苦苣菜和的。拿苦苣菜和酸菜,只有酸味,没有苦味,汤也清清爽爽的,看一下,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人人都喜欢苦苣菜和出来的酸菜,家家户户都这么做。

苦苣菜的心里是苦的,我知道;它让我们尝到了它的苦,我也知道。是我们不让它甜。我们做了的,最后,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必然要尝到它回敬给我们的滋味。

是我把苦苣叫做菜的。在我们乡下,人们都叫它苦苣,而不是苦苣菜。

我愿意这样叫它。我觉得这样叫很好。

我想,既然要吃,既然爱吃,就应该把它称之为菜,而不应该到现在还叫它草。我们如果真的需要它,离不开它,难道,给它一个名分,就那么难吗?

其实,苦苣菜是不在乎这些的,它所能做也一直都在做着的,只不过是选择一块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壤,活下去,奉献自己,如此而已。

水蕨子

水蕨子,顾名思义,生长在水边,或地下水比较丰富的地方。水蕨子喜欢潮湿的环境,不喜欢干旱。人也是一样的。

在村子附近的河边,就有水蕨子,但不是太多。深山里相对较多。但总的说来,还是少。水蕨子长得也是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各自为阵,比较分散。水蕨子的分布,应该说是比较广的,高山地带、沿川,只要是潮湿的地方,都有它的踪迹。

水蕨子没有杆,只有根、叶柄和叶子。它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水蕨子枯萎了的叶子不腐朽,不离散,仍然在根上,这样积累起来,根那儿就有了树桩一样粗壮的东西,似乎是杆,其实不是。水蕨子的叶子,从叶柄那儿就开始长叶片,叶片很窄,很长,在叶柄两边,很对称很均匀地排列着。它是一个唯美主义者。

初春,万物萌发,水蕨子也早早地长出来了。刚出来的时候,叶柄向内蜷曲着,顶端像蜗牛壳那样,叶柄上有白色或暗红色的绒毛,后来就没有了。水蕨子慢慢长大,叶柄也就慢慢地向外弯曲,顶端稍稍下坠,呈仰面朝天的形状,加上略微向上的叶片,是好看的弧形。

水蕨子是草绿色的,一直都是,老了还是。

水蕨子的顶端如果蜷曲着,没有打开,就可以采回来吃。如果完全打开了,就不能吃了,据老年人讲,吃了会中毒的。我没有尝试过它的毒性,我想,应该不是太强烈的吧。我没有以身试毒的勇气,虽然我很想那么做。经验总归是经验,是前人经历过也验证过了的,不应该怀疑。但是,我忍不住还是有点儿不相信:为什么嫩的时候能吃,老了,就不能吃了呢?它还是同一种植物,还是水蕨子嘛!

其实,危险,往往隐藏在“不危险”的外衣下面。还是小心的好。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有只有一次,我应该珍惜,我也完全没有冒险的必要。

水蕨子可以焯了,凉拌,也可以炒着吃。和腊肉炒在一起,别有风味。

水蕨子不开花,不结籽,也没有果实之类的。

它怎样繁殖?年年春天,水蕨子都是从存活着的根部长出来的,这我知道,但是,它的根又是怎么来的?天下事物,总有来处,总有去处,这个世界,没有无源之水,也没有无本之木,这我们都知道。但我还是不明白水蕨子是怎样繁殖的,——其实我也是没有太在意,太留意。因为,等它完全舒展开以后,不能采来吃了,我也就不再关心它了。

一年里,吃水蕨子的季节,当然是春天,而且,吃它得有点儿运气,你要是恰好碰上了一处水蕨子生长得相对较为集中的地方,就掐了它们,四下里再找找,攒凑攒凑,就可以采到一家人能吃一顿的,如果不是这样,人们就不会采它。零零星星的水蕨子,就让它按自己的意愿长着去,它又没有妨碍人,作为人,我们也就没有必要跟它过不去。

这是父亲小时候就教育过我的,我也觉得父亲说得对,有道理,所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对水蕨子是这样,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应该这样。

直到现在,我还这么认为,这么坚持,——我从来就没有动摇过。

卢韭

卢韭生长在高山密林里。而且,它喜欢在潮湿的照不到阳光的灌木下面,静静地呆着,静静地成长。卢韭不喜欢招摇,它情愿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都忘记它,它似乎是藏着自己的行踪。

卢韭的根与大蒜的根差不多大小,但卢韭的根部由好几层纱布一样的东西包裹着,不知道这是不是往年它枯死了的皮。这一层包裹还比较柔韧,似乎不会腐朽,有点儿怪。由于包裹着卢韭根部的这一层薄膜有很规则很整齐的孔眼,因此,它并不影响卢韭的根从泥土里吸收养分。其实,卢韭还有须根,一根一根地,一样粗细,长短也差不多,是白色的,这才是卢韭用来汲取养料的关键部位。

卢韭应该没有茎。它从叶柄的底端,又长出另一片叶子,一般情况下,一棵植株,有三四片叶子。卢韭的叶柄长约两寸左右,也是白色,也有白里透着红的。我们到山里去,经常抹干净粘在根或叶柄上面的泥土,掐掉叶片,就着它吃干粮,也算是菜了。卢韭的根或叶柄的味道有点儿辣,辣里边又透出一丝丝的甜,跟馍一起吃,别有风味。但是,不经过简单的加工,叶子就不那么好吃,所以在山里,我们一般都扔掉叶子,不吃它。

卢韭的叶柄很细,直径约二毫米左右。叶柄举着叶子,显得有点儿吃力,所以总是倾斜着,有风吹过,它们就一齐摆动、晃动、飘舞,显得弱不禁风。卢韭的叶子相对比较大,比半夏的叶子还要大一些,是单片的,灰绿色,椭圆形,叶柄看上去,似乎不堪重负,但还要努力地举着叶子,因为这是叶柄的职责所在,它必须做好,也应该做好。但凡我们的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我们都应该跟卢韭的叶柄那样,用心、尽力。这是起码的要求,也是做人基本的原则,是底线。

卢韭的味道介于葱和蒜之间,那种“蒜臭”的味道,比葱蒜都还要浓烈一些。

我们常采来吃的,是卢韭的叶子和叶柄,卢韭的根当然也能吃。生长卢韭的地方,土壤虽然肥沃、松软,但因为它的根抓地比较牢固,你用力拔也不容易拔下来,所以我们一般都不要它的根,麻烦,费事,太不方便了,太难弄了。

卢韭是一种“群居”的植物。它们大片大片密集地出现在灌木丛的根部,成千上万的叶子安静地举着,仿佛是旗帜,有点儿浩浩荡荡的架势,所以,一见到它们,我就忍不住激动。我激动当然是因为我能够尽情地采它们,自然,也还有发现了它们之后,所带来的惊喜。我想,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任凭卢韭藏得再怎么好,再怎么深,我也要找到你们,走这么远的路,我就是为你们而来的。

四五月份,一般的家庭,都要有一个人,抽出两三天的时间来,背上一个比较大的背篼,拿上干粮,专门去摘卢韭。一个人工,一天能摘七八十斤。卢韭摘回来,切碎,再用手搓一下,放在簸箕里晾一会儿——但不能放到阳光直射的地方去,到半干不干的样子,就收起来,均匀地撒上食盐,再揉揉,再搓搓,然后腌在一口较大的缸里,过几天就能吃。这一缸卢韭,一般要吃一年。吃的时候,从缸里取一些出来,拌上油泼的辣椒面,就可以吃了,很方便。

卢韭是我故乡的人们,下酸菜饭必备的小菜。因为几乎每天都要吃一顿酸菜饭,所以,卢韭也是几乎每天都在吃。

卢韭对于我们,就这么重要。

我吃卢韭,说真的,都吃怕了。不吃又不行。不吃又常常没有别的菜来下饭,所以还得吃。有菜,总比没有菜要好得多。

现在,乡下人的日子也好过得多了。现在很少有家庭,还弄那么多卢韭来吃,但还是年年都要弄一些的。

无论什么东西,比如卢韭,如果吃成了习惯,它就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过一段时间不吃,反而会记起它,想念它,不吃一点,就觉得日子欠缺了一点儿什么。我对卢韭,就是这样。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鸡丝蔓儿

鸡丝蔓儿是一种细而长的藤条,主要有两种,茎叶紫红色的,或草绿色的。鸡丝蔓儿匍匐在地,或依附在荆棘上,草丛上,一节一节,缓缓地,往前面探索。它看上去,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鸡丝蔓儿的叶子很小,在分节处长着,一左一右,一边一片,有点儿像菊花的叶子,但比菊花的叶子小得多,也细得多。它的藤条很长,叶子生长在分节的地方,也可以在这个地方,再抽出一根新的藤条来。

鸡丝蔓儿大多在地边,——野地里也是有的。它们通常把庄稼地圈起来,保护起来,是天然的屏障,天然的栅栏。鸡丝蔓儿却不往庄稼地里挺进,它老实本分,守着规矩。也许它们是喜欢扮演这卫士的角色。

鸡丝蔓儿的藤条太多了,纵横交错,再加上叶子,就显得密密实实的。如果把一株鸡丝蔓儿的藤条连接成一根,怎么也得四五十米长。

扯几根鸡丝蔓儿,可以捆扎东西,比如玉米秸杆等。

鸡丝蔓儿的嫩芽,三寸左右的,掐下来,拌成凉菜,可以吃。味微苦、微麻,口感不错,我也爱吃。但要弄够一盘菜,却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它太细小了。要吃,那也是地地道道的“小菜一碟”。

但是,小时候,我每年都吃一两次,为了尝个新鲜。

鸡丝蔓儿从初春到秋天,什么时候都能吃,如果它停止了生长,没有嫩芽了,就没有办法吃它了。

许多的野菜,它们就跟它们的邻居——那些乡野村夫是一样的:悠闲着,散漫着,也淡泊,也从容。它们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它们,或者是他们,并不在乎这些。有了名字,别人叫与不叫,也是无所谓。别人愿意叫他什么,人想把它叫做什么,他们或者它们,就是谁谁谁,就成了什么。鸡丝蔓儿,就是这样子,也有叫它“蔓蔓子”的,还有叫它“麻蔓蔓儿”的,更有叫它“葛条”的,很随意。不管你叫它什么,它没有耳朵,听不见,听见了也不在乎。它,就是它,还是它,不是别的什么。

许多的野菜,比如鸡丝蔓儿,它们生活或成长在一个被遗忘的地方,被忽视的地方,但它们又一直都在你的周围,不离你的左右。它们安详而且知足,它们觉得这就不错了——岂止是“不错”,我觉得,它们已经活出一种境界来了。

其实,还是有人记着它们,偶尔也会想起它们来的。对于它们来说,这已经是很高的待遇了。它们跟他们一样,安于现状,容易满足,除了更好地生活,更快地成长,从不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遥远的东西。

它们热爱故土,从不放弃根所在的地方。它们仿佛他们,走也走不远,走远了,还是要绕一个弯子,再回来。

木龙头

木龙头是一种树,高一些的,能长到两丈多高,比较大的,树干直径,也有一尺多粗。

它是一种很普通的树,连木头也不能做,最多只能当柴烧,即使作为柴,大人们一般也是都不想砍它,嫌弃他。

木龙头是一种落叶乔木,但它生长在灌木林里。在这样的林子里,它还给能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推广了说,不管什么人,你只要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照样能够出人头地。

木龙头枝叶都比较稀疏,枝肥大,嫩枝上有尖细而又稀疏的刺,多年的树干上面,刺就没有了,脱落了。木龙头的树干、叶子和种子,都像椿树。它应该是跟椿树同一类的树种。我这个人,植物学知识比较匮乏,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

我小的时候,砍柴,多半砍木龙头。木龙头材质疏松,质地较软,木头中间,还有更软的木头芯子,跟泡桐差不多。但它被我看中的,是它生长的地方,离村子不太远,我去砍柴,不用害怕林子里有狼一类的野物。

我小的时候,狼比较常见,我也曾见过好几次狼,我怕狼。

小孩子没有不怕狼的。

短短二十来年,已经很难见到狼了。

还是回头,说木龙头。

木龙头能吃的,是它春天里发出来的胖乎乎的芽,人称龙皮菜,但叫起来,觉得拗口,我们仍然叫它木龙头,这也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就自然了。

木龙头大多贩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据说,在沿海一带,一斤木龙头能卖五十元左右,在我故乡收购的话,一斤最多五元钱。

掰木龙头的芽,并不容易,得上树去,树枝上又有刺,经常扎得你胳膊上和手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口子,鲜血直流。有的人图省事,索性就拿一把砍柴刀,把小一些的木龙头树,砍掉。这样做,有了杀鸡取卵的嫌疑,我看见了,也格外地惋惜,痛心。我想,今年能掰一些,明年还能有掰的么?但砍树的人,只顾眼前利益,他们似乎从不想那么多。

这样掠夺式地利用自然资源,正好是我们当代人的特征,它不仅仅表现在我故乡的这一部分普通老百姓身上。我,最多也就是说说而已。对于那些近乎疯狂的人来说,我的声音,是微弱的,他们一直听而不见。

小的时候,我没有吃过木龙头。这是后来才被“开发”出来的野菜,我是在它被蔬菜贩子“开发”出来之后,才吃过那么几次。作为一种比较值钱的野菜,我的乡亲们到县城里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拿给我,就把辛辛苦苦掰回来的木龙头,不卖给蔬菜贩子,而是拿给了我,他们还算看重我。

木龙头有苦味,这也许是乡亲们不喜欢吃它的原因。但在乡亲们眼里,它的确是“贵重”的东西,即使不苦,他们自己,平常也是舍不得吃的。

我也不喜欢吃苦的东西。

有香的,有甜的,为什么要花一个大价钱,买苦的来吃?虽说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至少,我不会花钱买木龙头吃。然而,乡亲们送给我的,我还得非常热情地接受下来。在他们面前,我当然也不能说不爱吃的话。这样做只会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心意,也会伤害他们。

有时候,说违心的话,善意地虚假一次,或者,做你并不想做的事情,如果能让别人愉快、高兴,也是有一种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因此,这也是值得推崇的做法。

亥韭

我认为亥韭就是韭菜,是野生的韭菜。

早春,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在那些土很薄的贫瘠的干旱的荒山野岭上,它不动声色地萌发了,出土了。它的根好像不死,很粗,而且肥大,应该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亥韭的根系比较发达,能够紧紧地把有限的那一点点土抓住,抓牢,即使牛羊吃了它,也只能吃掉叶子,它的根还在。只要根还在,叶子也就会很快地再一次长出来,在风中招展,摇摆。亥韭的叶子跟韭菜比起来,叶面较宽,较厚,颜色较深,要更“肉”一些,更嫩一些,也更加碧绿。韭菜让人们精心地“饲养”着,为什么还常常是那么一副穷酸相呢?亥韭自己养活着自己,反而比韭菜更加精神,更加饱满,实在值得令人深思。

亥韭经常成片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但它们是单株的,株与株之间,一般都有几寸到半尺的距离。甚至更远些。它们保持着必须要保持的距离,似乎为了不抢,不争,也是为了不互相影响,互相妨碍。它们是有距离的,却又是在一起的,它们能够看见,但不依靠对方,它们是一个并不拥挤的团体,也是一个不能分开的整体。这样的状态,是理想的,和谐的,因而也是好的。人也应该这样。这样的道理人当然是知道的,但人做不到,或者,人不容易做到。

亥韭有蒜的味道,但比大蒜淡得多了。

藏在亥韭骨子里的,更多的,还是韭菜的味道。

整整一个冬天,吃够了干菜,亥韭是第一份送到我们嘴边的新鲜的绿色点心。它只能是小菜一碟,但它让我首先尝到了春天,尝到了新来的这一年。也还是它,让我们对新来的这一年,满怀着期待的。

亥韭是调味的野菜,属于菜里边的“小吃”。和它配合着出现的,是家常便饭,不是宴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它更像我们乡下人。

亥韭仿佛就是种在园子里的蔬菜,而不是野菜。掐亥韭来吃,很容易,很快,也很方便。它的“家”离我们家一般都比较近,它好像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也愿意被我们吃掉。也因此,我们掐它的时候,总是比较小心的,怕一旦不留神,伤害了它。我们掐掉它的叶子,留着它的根,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再去掐它来吃了。它长得格外努力,也格外卖力,似乎害怕供养不了我们。什么地方有亥韭,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尽量不让牲畜到有亥韭的地方去,怕它们踩坏了它,糟蹋了它。

在春夏两季,我们经常掐亥韭来吃。到了盛夏,亥韭就长出蒜薹状的茎,但比蒜薹细得多了,它还在顶端,开出一束细小的花来,花围成圆球的样子,看上去,菜薹是在努力地挺举着花,很吃力,也很危险。风吹来,圆球就左右剧烈地晃动,似乎摇摇欲坠,却怎么也倒不下去。

开花以后的韭菜,叶子好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老了,我们也就不吃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它已经精疲力竭,似乎为了开花,它把自己掏空了一般。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亥韭就是野生的韭菜。那么,我们培育着韭菜,浇灌着韭菜,呵护着韭菜,为什么韭菜长得还不如亥韭那么好呢?这是养尊处优的环境造成的,还是,韭菜缺乏积极健康的心态,缺乏努力进取的精神?

我不知道。

一看见韭菜的“黄毛”模样,就忍不住想起亥韭来。

无论人还是植物,养着,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情。自自然然地成长,哪怕吃些苦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认为,这比成长在花盆似的环境里,还要更好一些。能增加生活的阅历,多一些见识,更主要的是锻炼了它,增加了它的耐受能力。这不是为以后的生活和人生道路,积累了更多更坚强的保障吗?

教育子女,尤其应该这样做。

小蒜

小蒜是我们本地人给它起的名字,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

小蒜一般生长在黄土地里,沙地里偶尔也有,但不多见。只要是黄土地,无论庄稼地还是还是荒地,它都旺盛地生长。

小蒜非常耐旱。土地那么干,挖一镢都看不到一点点墒,别的野菜,野草,还不想出头露面,小蒜已经出来了,长得好长的了。

如果遇上墒足的肥沃的土地,小蒜长得也要格外丰满一些。

小蒜的根扎得很深,白色的须根上面是蒜头,蒜头跟大蒜差不多,一瓣一瓣的,但要比大蒜小一些。从蒜头上长出来细长的茎,露出地面以后,就分成一根一根的叶子。小蒜的叶子像葱,仍然细长,但比葱还要细,细得多了,中间跟葱叶一样,也是空的。跟葱叶也有不同的地方:葱是圆形管状,小蒜是棱形管状,而且是三个面。

小蒜也开花,夏天一到,它的花就开了。小蒜的花与韭菜的花几乎是一样的。

根像蒜,叶子像葱,花像韭菜。这就是小蒜。

小蒜的味道也介于这三者之间,而且没有蒜臭的味道,很香。除了不要须根,别的都吃。把挖回来的小蒜,择一择,去掉须根,切成一厘米长的小段,用烧好的清油泼一下,拌上盐就行了。别的什么调料都不用放。小蒜的香味浓烈而绵长,饭吃过很久了,香味还在口腔里留着,涮了口还是涮不掉。它比别的什么菜都香。

小蒜不割也不掐,要挖才行。不把它的根与茎一起挖来吃掉,觉得太可惜,似乎有了暴殄天物的意思。所以,我们去挖小蒜的时候,只要见了它,无论大小高矮,都不嫌弃,发现一株就挖一株。

因为它小,挖起来就特别费事。腰都疼了,胳膊也软了,也才挖了那么一点点。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地挖,也是只够家里人吃一顿饭的。它太好吃了,不管哪一顿饭,别的菜可以剩,如果有了小蒜菜,它都是不可能剩下的。

小蒜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野菜。可惜它的植株太小了一些,否则,不用谁来动员,更用不着推广,它肯定成了蔬菜——早就不是野菜了。

这个世界上,你认为好的东西,不是太远了,太少了,就是太小了。

黄菜

黄菜生长在村后的荒坡上。不算很多,但偶有所见。

我以前总认为黄菜是草,不是菜。

我小时候,放了学回家,给猪“寻”草(也就是打猪草),是我的主要的任务之一。因为那时候,我们所学的课程太少了,只有语文和算术,作业也就更少。老师从来都不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放学不回家不行,学校就在村里,父母都知道放学的时间。回了家,时间还早,必定要帮家里做点什么。但做家务,向来都是我所厌烦的事情。所以我总是自告奋勇地,放下书包,就跟别的读书郎一起,提一个竹编的笼子(篮子)或干脆背一个背篼,到坡上去,给猪寻草。尤其是在夏天,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工作。因为用不着在家里听大人的使唤,我可以一边玩,一边干。山坡上的风吹得也畅快,阳光也不像中午的时候那样强烈了。不时地,还可以一边听别人唱山歌,一边给猪寻草,是很惬意的事情。

在我们乡下,几乎人人都能唱山歌,而且多半都是自编自唱,现编现唱,很随意,很有个性,也很能抒发自己的感情。山歌不能在家里唱,不能在村里唱,只能在野外唱。给猪寻草,就是唱山歌的最好的时机。因为寻草的人一般都在玉米地里,也多是单个的,别人能听见,但看不见,唱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一旦到了暑假,我更是每天都要去给猪寻草。庄稼地里的草,一般都比较小,很麻烦,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把篮子或背篼装满,费时又费事。给猪寻草,我就喜欢到坡上去找黄菜。运气好的话,能够一下子找到好几丛。黄菜的根是黄色的,一根一根的,很粗,也很稀疏。它的叶子绿油油的,能长到一尺左右长,指头那么宽,黄菜的叶面很厚,很嫩,叶子也很多。一丛黄菜能揪一大把叶子,五六棵黄菜就能装满一篮子。我们也只把叶子揪来,让根留着,继续给我长叶子。什么地方有黄菜,我是牢牢地记在心里的。

给猪寻草,找黄菜,相对来说,轻松得多了。

暑假的时候,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出“天花”了,玉米穗子也“挂红”了,可以“咂”玉米杆了。玉米杆是我们的“零食”,比甘蔗还甜,还爽,水分也比甘蔗还要足,尤其是靠近根部的比较粗壮的那四五节,也就是玉米穗子以下的那一部分。我们不希望地里的玉米长得都很好,我们希望每一块地里,都有几棵长得不好的玉米。长得不好的玉米,叶子不那么绿,是黄色的,玉米穗子很小,玉米杆也匀称。这样的玉米,结不出好的玉米棒子,结了,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玉米粒。见了这样的玉米,剥掉根部的干叶子,如果玉米杆不是绿色,是黄中带着红的,玉米杆“咂”起来,就肯定很甜。

长得好的玉米,玉米杆就不甜。能“咂”玉米杆玉米,一般没有收成,因此也就不能算是糟蹋庄稼,人人都可以这么做,也都在这么做,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我有时候甚至弄几根回家来,慢慢再“咂”。

给猪寻草,如果找到了黄菜,就可以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坐着或者躺着,咂着玉米杆,听着别的寻草的人唱出来的山歌,悠闲地享受一番。我当然要等到天黑了才回去。回家太早了,父母肯定还得安排你再做点儿什么事。

我小的时候,就没有吃过黄菜。但我听父母说起过,他们说,在大饥荒的年份,他们是吃过的。他们认为黄菜不好吃,所以,不到饿死人的程度,他们也就不吃黄菜。

把黄菜焯一焯,晾干,可以存到冬天,再吃。也可以用盐来腌。乡亲们觉得腌它太浪费盐了,一般都不这样做。

我是参加工作,调到县城以后,才吃过黄菜的,是在宴席上。它的味道寡淡寡淡的,难以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更不会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我跟我父母的观点差不多,觉得它实在不怎么样,很一般。但是,这时候的黄菜,已经成了山珍,别说拿它喂猪,连村里人自己,也是舍不得吃的了。它们被菜贩子收购了去,加工之后,绝大部分都卖到沿海城市或国外去了。据说,在村里就可以卖到四五十元一斤。谁还舍得吃它呢?

老话说:此一时,彼一时。

老话还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世上的事,真难预料!

灰菜

灰菜庄稼地里有,荒坡上也有。坡上的,因为土地瘠薄,长得也比较瘦弱,很柴,一般用来喂猪。庄稼地里的,相对就要肥胖一些,嫩一些,可以掐来不柴的嫩枝条,凉拌了吃。如果生长在堆积过粪肥的地方,则特别肥大,鲜嫩。也就是说,肥力越足,灰菜越喜欢。

灰菜的植株并不高大,最多一尺来高,有的干脆匍匐在地上,横向发展。它在枝叶之间,再生枝叶,到夏天,就长出穗状的花序,但它到底开什么样的花,我不知道。它的花太小了,几乎看不见。

灰菜刚刚长出来的时候,很细小,也很弱,让人担心它活不长久,但它们都能够成活。无论天气多么干旱,也不管土地多么缺乏营养,它都能保证让自己首先活着。如果下上一场透雨,要不了几天,仿佛一转眼之间,灰菜就高高大大的了。

灰菜的叶子是紫红色的,或者灰绿色的。灰菜的叶子上,有一层灰尘一样细微的粉末,摸它,觉得粗糙,我估计,这些粉末的作用是为了不让水分在骄阳下很快地蒸发掉。

灰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

野地里的灰菜,自生自灭,很少有人留意它。庄稼地里的,就惹人烦,无论你给庄稼锄了几次草,它都能够很快地长出来。不知道是没有把它的根挖干净呢,还是它留在地里的种子特别多。

房前屋后,田边地头,灰菜遍地都是。我们吃灰菜的时间很多。想吃了,就去掐一些来吃,特别方便。如果不想吃,即使发现了它,也看见它长得挺好,但只要不在地里,也就不掐它。我们让它长着,犯不着跟它过不去,它又没有妨碍谁。不是吗?

与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物,和平共处,是我一直都在坚持的原则。

作者:小米,男,原名刘长江,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年开始在《人民文学》《大家》《青年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百余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作品入选数十种诗文选集和年度选本,出版诗集《小米诗选》、《十年诗选》。

监制:刘二银编审:徐睿校对:吕柏琦

我们致力于让更多的朋友喜欢和了解文县,如果您有任何建议、意见或更好的素材,请联系我们……

E-Mail:lnwxfb

.







































白癜风早期怎么治疗
早期白癜风的症状图片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hongjingt.com/gqtp/2217.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