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自《中国生漆》第21卷年第1期第10页
图:刘帅及网络文末视频:《杨澜访谈录》上传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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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世襄(年5月25日—年11月28日),字畅安,男,汉族,北京人,祖籍福建福州。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学士学位。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年3月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
(一)
在我的自述诗《大树图歌》中有如下一节;
蠖公授漆经,命笺髹饰录。
两集分乾冲,字句读往复。
为系物与名,古器广求索。
为明工与艺,求师示操作。
始自捎当灰,迄于洒金箔。
款彩陷丹青,犀皮灿斑驳。
更运剞劂刀,分层别朱绿。
十载初稿成,公命幸未辱!
以上概括地讲述了我撰写《髹饰录解说》的经过。
蠖公就是朱桂老前辈,朱启钤(桂辛)先生。他是我国古建筑、霖漆、丝绣等门学术研究的奠基人。和发现宋本《营造法式》自筹资金刊刻行世一样,桂老几经周折,把我国仅存的一部漆工专著,只有孤本藏在日本的明黄成(号大成)撰、杨明(号清仲)注的《髹饰录》,录得副本刊印流传。这是他对祖国文化的又一重大贡献!
朱启钤(-),字桂辛、桂莘,号蠖公、蠖园,祖籍贵州开州(贵州开阳),年11月12日生于河南信阳。年2月26日卒于北京。中国北洋政府官员,爱国人士。中国政治家、实业家、古建筑学家,工艺美术家。著有《漆书》等,年根据日本传抄本重新刊刻久已失传的《髹饰录》。
年秋,我从重庆回到北京,向桂老汇报中国营造学社在川西李庄的情况。他随即谈起《髹饰录》,问我曾否见过此书,要我注意它的重要性。当时因任民国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忙于追还被敌伪掠夺去的文物,未能遵照桂老的教导阅读此书。年8月,我从美国参观访问博物馆归来,再渴桂老。此次他把《髹饰录》亲授我手并郑重地说:“你现在回到故宫工作,是个有利条件,应该下些工夫注释此书。”从此,解说《髹饰录》成了我的研究项目。
(二)
《髹饰录》只有两卷,但名词、术语甚多,求解其义是从编索引入手的。即把书中出现的专门词、语一一摘录出来,借知其出现的次数。对每一次的出现,先连系其上下文体会其义,再结合其他各次的出现作综合的探索研究。
日本蒹葭堂抄本《髹饰录》书影帝国博物馆馆藏图书
(图片来源:长北老师《〈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一书)
东京国立博物馆馆藏《髹饰录》(春田永年标注)
“丁卯朱氏刻本”《髹饰录》扉页
《解说》材料来源于以下三个方面:观察实物、匠师的讲述和示范操作、文献记
载。
《髹饰录》中的漆器名称,往往与一般文献的和流行于古玩业之口的不同。想知道该书所讲的究竟是哪一种漆器,只有一方面记住书中对各种漆器花色形态、制作方法的描述,另一方面随时与见到的漆器对照印证,用“对号入座”的方法来逐步求得解决。例如《髹饰录》对名为“款彩“的漆器有十分形象的描述:“阴刻文图,如打本之印板而陷众色。”“打本印板”就是印线装书的木刻板片。所云和常施于插屏、屏风,图象留轮廓、铲地子,地子填彩色,被古玩业称为“刻灰”或“大雕填”的完全吻合。可断定名称不同,实为一物。现在学术著作已普遍采用“款彩”一称、古玩业也开始放弃俗名。又如“雕填“一称,明清以来被广泛使用,但在《髹饰录》中却找不到。它的外观是彩色图象,沿外廓勾划填金,通称“戗金”。廓内亦常用戗金钩文理,一般都有锦地。如仔细观察实物,会发现有的图象花纹是用彩漆填成的,有的是用彩漆描成的。因不论填或描,花纹边缘都戗金,效果几乎一样,不易分辨,故律通称“雕填”。《髹饰录》命名要求准确反映技法,故对上述两种做法分别名之日“戗金细钩填漆”和“戗金细钩描漆”。只因二者外观相似,名称比“雕填“冗长,故没有被后人采用。但从这里可以看到黄成的严肃科学态度,并唤起我们去注意名曰“雕填”,实含有“填”和“描”两种做法,两个品种。填漆比描漆工料两费,但耐磨损,入清后制者渐稀,故辨别做法分清填与描,对鉴定年代,品评优劣都有重要意义。
传统漆工艺品种繁多,任何一位漆工不可能全部掌握一切技法。五十年代初我遍访北京匠师,技艺最精,所知最广,又毫不保守,乐于教人的是多宝臣师傅①。他擅长彩绘、描金、雕填、堆漆等各种技法,那时已年近古稀。我向他执弟子礼,历时约三载,经常去他家请求讲述各种做法并操作示范。也曾请到家中为修补大件描金柜架,我在旁打下手,并随时作纪录。木胎漆器一般要经过:合缝(粘合板片),捎当(开剔木胎缝隙,填塞丝麻纤维及漆灰,通体刷生漆),布漆(用生漆糊贴麻布或绢),烷漆(上漆灰,由粗到细,道数不等),糙漆(施加装饰前所上的一道或几道光漆,使表现光洁润泽)等工序,始能成器,我曾看到上述全过程。最后的装饰是洒金。在糙漆上打金胶,然后把不规则的金箔碎片洒贴到漆器表面。故曰:“始自捎当灰,迄于洒金箔。”至今我还珍藏着多师傅为示范填、描并施而制作的仿宋缂丝紫鸾鹊纹雕填盒,厚积漆灰再用刀刻的三螭纹堆红盒。为了解多师傅并不擅长的脱胎夹纻,曾求教于老塑工曹鸿儒师傅②。有幸去福州参观脱胎漆器厂,已经是在年以后了。犀皮漆器做法,北京早已失传,不料却保留在烟袋杆上。在一家小小作坊里,看到打捻、点尖、刷漆、磨显等道工序③。
有关漆工艺的古代文献虽然很多,惟因出于士人之手,罕及技法。言之有物、翔实可信的实甚少,像《辍耕录》那样讲戗金、《太音大全集》等琴谱那样讲“光漆”、“退光”真是太少了。连仅记工料不讲做法的清代匠作则例,都要算是难得的文献。古籍所提供的材料并不像我曾想像的那样丰富。
当代考古发掘报告、文物鉴赏文章有关漆器的材料甚多。我们可以看到的唐代以上漆器远远多于黄大成、杨清仲,不少件已被引用来解说《髹饰录》。不过除非参加发掘,或曾前往采访,目见实物并聆听主其事者讲述介绍,不可能获得第一手材料。若仅凭读报道、看图片所得,只能算是获自第三个来源——文献记载,片面、错误都难免。我常为此对解说缺乏自信。在那些年月里,我是多么想能外出采访,核实材料呀,可那是不可能的。拉上窗帘,围好灯罩,像做“贼”似的,闭门写作,还生怕被发现扣上“白专道路”帽子,开批判会。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三)
解说工作始于年冬。从此时起到“三反”运动前,在故宫虽然只在编目、陈列、开辟库房等工作的间隙看看漆器,还是有很大的收获。运动开始不久,我被打成“大老虎”。原因只因为我清理战时文物损失,经过奔走侦查,追缴德人杨宁史的青铜器百数十件,起出溥仪存在天津张园旧宅保险柜中的珍贵文物、翠玉细软一千儿百件,均经故宫派员接收。共产党运动主持人的逻辑是:“国民党没有不贪污的。你是国民党派来的接收大员,不可能不贪污!”在东岳庙集中“学习”后,又关入公安局看守所十个月,饱尝手铐脚镣滋味。审查结果,没有盗窃问题。颤颤的双腿,支撑着患结核性肋膜炎的身子,被释放回家。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既经证明我无罪,剩下的应是有功,但文物局、故宫博物院竞把我解雇,书面通知去劳动局登记,自谋出路,真正是岂有此理!从此我离开了曾誓以终身相许的故宫,自然也断送了我手把院藏漆器观察研究的机会。只好到收藏家、古董店、挂货铺、晓市、冷摊去寻找实物了。
在治疗肺病的一年中,并没有放下《解说》,被民族音乐研究所收容后,业余时间更是全力以赴。转瞬到了年,鸣放中因对“三反”的“逼、供、信”和“三反”后的处理有意见,又被划成“右派”。但却因被停止正常工作,有较多时间干“私活”而感到因祸得福。年秋《髹饰录解说》初稿完成。当时不可能出版,而桂老年事已高,一再嘱咐“愿见其成”,并许为撰序、题签。我只好署名改用王畅安,将手稿送到誊印社,自费刻蜡版油印。事有凑巧,一日在研究所门口遇见誊印社来人找党委送审我交印的稿件。顿时我大吃一惊,感到将有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待所长李元庆同志找我谈话,才知道他认为《解说》还是一本有用的著作,同意誊印社为我油印。事后又听说他说服了所内中层领导,取消了本打算开的“右派放毒”批判会,方得化险为夷。可是到了“文革”,“包庇袒护右派”成了元庆同志的罪状之一,屡遭批斗。故我挽他的联中,有‘风雨廿年频,每为累君增内疚”之句。好人不长寿,老天真欠公道!
《解说》只油印二百部,分赠博物馆、图书馆、漆器厂及不吝赐教的师友。不久即得悉福建名匠师李卓卿(文中原述)将《解说》列为漆器厂教材。扬州厂闻讯派人专程来京索取,研究所中层领导不准会见,不许赠书,致空手失望而归。杭州厂则不得不去图书馆尽数周之力抄录全书。年故宫研究员陶瓷专家陈万里与英国大维德〔Sir.PerecivalDavid)交换资料,寄去一本《解说》,受到海外学人的重视。在他的英译《格古要论》中及迎纳(SirHarryGarner)所著((琉球漆器》、《中国漆器》两书中,广泛引用。梁献璋女士在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工作时曾试英译,仅有初稿,未出版。年全国大专院校重编教材,沈福文教授领衔主编,我当然没有资格参加。朱家溍兄任小组成员,承蒙相告“《解说》是教材的主要参考书之一,尤其是明、清实例,被整段地录引”④。
《解说》曾呈送给张效彬前辈。他收藏书画、青铜器,和陈叔通、齐燕铭、郭沫若诸公有交往。郭老见到此书,致函科学出版社,推荐出版。旋因作者是‘右派”而作罢。事隔多年偶听张政浪夫人傅学答先生谈及,经林小安同志趋访黄炜、丁始玉两先生⑤,才问明当年有过这样一回事。
年,摘掉“右派”帽子,我也从民族音乐研究所调回文物局文物博物馆研究所工作,随即把《解说》送到中华书局,承蒙赵守俨先生同意出版。签红之前,感到应向文物局领导汇报一下。局长指示,据书内容,应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于是又将稿件取回。但文物出版社一时不能安排编印。在等候之余,感到距58年写成初稿已有数年,某些材料值得加入。待“四清”归来,补充完毕,“文革”已经开始,交到出版社,只能被束之高阁了。
年夏,我从咸宁干校回到北京,把《解说》又作了一次较大的修改补充,到年才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使人气短的是出版社领导担心滞销蚀本,连一幅彩图都不许有,使绚丽多彩的漆器黯然无色,不少读者为此抱怨。出版后短期内即售罄,大出社领导所料。
年版《髹饰录解说》
年修订版《髹饰录解说》增加彩页
年版《髹饰录解说》
年夏,李一氓同志写了一篇题为《一本好书》的书评,刊登在是年7月18日《人民日报》上。中有如下字句“《解说》没有空话,没有疑似之词,没有牵强附会之说。...…要说马克思主义的话,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给了我极大的鞭策和鼓励。
(四)
“文革”中我肺病复发,且有空洞,发着烧来到咸宁干校。一天来到菜地,望着倒在地上的油菜花,做了一首小诗《畦边偶成》:
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
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出版了几本书,也算结了几颗子。但现在垂垂老矣,自叹目曹体衰,再难开花结子了。我不禁想:尊敬的各位,不知您现在认识到没有,在有人能写有益无害之书,做有益无害之事时,您高抬贵手,让他们去写去做,那该多好呀!您的功德,也就胜造七级浮屠了!
王世襄、袁荃猷夫妇
注释:
①多宝臣(-)名善,蒙古族,得名师刘永恒传授,制描金、彩绘、雕填等器,不失古法。擅长修复,整旧如旧。年起任故宫博物院修复厂技师。
②曹鸿儒(-?)曾从固安田巢阁、肃宁于顺堂、望都杨老姚等学泥塑,略知夹犷撒法。
③见袁荃猷:《谈犀皮漆器》,《文物参考资料》年7期。
④见朱家谱:《髹饰录解说》书评,《读书》年8期。
⑤傅学答先生曾在科学出版社工作。黄炜先生曾在科学院院长办公室工作。丁始玉先生曾在科学出版社总编室工作。
通过一部视频,让我们进一步认识这位可爱的老人
向这位老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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