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战文苑大野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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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野菜有着近乎偏执的爱好。

野菜于我,无论是在饥饿的年代里,还是在衣食无忧的现在,都充当着美好的角色。一碟野菜,碟子有多种多样,从最早的笨重、粗糙的瓷碟,到搪瓷碟子,再到细腻的青花瓷碟,它们无一例外地欢快地拥抱着各种颜色的野菜,野菜上浇着蒜泥,清油,红辣椒,看起来的确让人口水欲滴。

我最早吃的野菜是苜蓿。不过严格来说,苜蓿还算不上野菜。在农场里,种着大片的苜蓿。春天时节,苜蓿穿破土面露出嫩绿的叶片,看见苜蓿露出头来,人们就会产生掐上一把回去拌凉菜的念头。于是蹲在地边,用两根手指轻轻掐了苜蓿嫩嫩的茎叶,撩在衣衫下摆里。掐上大约能拌一碟的苜蓿芽儿,便哼着曲子回家去了。大片的苜蓿在春天的黄昏里散发清香,它们挤在一处,叶子连着叶子,根搀扶着根,在风声里亮出快乐的身体。我和父亲就是在这时候路过苜蓿地边的。他肩膀上扛着铁锨,在暮色里沿着地埂稳步行走。偶尔会从他嗓子里吼出一两句秦腔,在空旷的大田里显得激越无比。走了一会,他放下铁锨,让我和他一起掐苜蓿。我用黄的确良布褂子的一角去装苜蓿芽,那时候,我真想拥有一件天蓝色的海魂衫,虽然我有一顶仿制的海军帽子,但却没有配套的海魂衫。掐苜蓿时,要是穿着海魂衫,装起来会更方便,还有气质。一个孩子的梦想不会太远,他只是想实现一个大众化的梦想,在孩子们中间建立原始的自尊。掐的时候,我就这样做着白日梦。不一会儿,我们直起身来,往回走。最后一丝夕阳下去了,天色暗了下来。用来防风固沙的白杨树哗哗地拍起巴掌,麻雀们停止了歌唱,凉风穿胸而过。这是春天最舒服的时间,河西的夜晚降临了。

母亲早就做好晚饭等着我们。见我们怀里撩着苜蓿,她就先不给我们盛饭,她找了个脸盆,将我们衣襟里的苜蓿收了进去,然后用水淘了,在滚水里过一下,捞出来捏干,放进青花瓷碟,那时家里还挺好,能用起青花瓷碟。一颗蒜用刀拍了,搁在苜蓿上,锅里清油开始冒烟,母亲关了火,将清油连锅端起浇上苜蓿,香气立刻升降起来。我们吸溜吸溜吃着面条,就着香喷喷的苜蓿,饭量似乎都大了许多。

夜静了下来。

河西的夜,是一截粗砺的烟筒。风在筒子里呼呼吹响,除了风声,再没有什么声音了。

除了苜蓿,河西的土地上还生长着发菜和苦苣菜。发菜我早已记不起它的样子了,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味道。现在,从一些消息里知道,发菜已经成了河西的品牌,有着极高的声誉和价钱。苦苣菜我估计和蒲公英都是一个科的,它在夏天开出金黄的花,花朵贴近大地,明亮的色彩很是惹眼。苦苣菜还未开花之前,长着俊俏的模样。它是河西大地上的俊女子,身体里水分适中,叶片舒展嫩滑。它生长在高粱地里,露着笑脸看着我笑。在干裂的土地上,苦苣菜像一些捧清澈的水一样诱人。我蹲下身,轻轻用小刀将它剜了起来,它看上去是那么娇嫩,捧在手心,鲜绿立刻占满了手掌。苦苣菜在河西不是太多,一片地里,只能剜出几十苗。但就这几十苗,也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两顿。我也才只七八岁,但已经能为嘴上打捞了。我把苦苣菜抱在怀里,像抱了一桶清亮的水,回到家里,母亲看了,喜在脸上。她把苦苣菜里的杂草和毛根除去,放进开水锅里焯了,这时的苦苣菜颜色更加鲜嫩,透出青草般的绿来。还没等母亲拌好,我已经下嘴去尝了,鲜香里带着淡淡的苦,这种滋味在嘴里缠绕,经久不散。

河西的野菜就只留下这样浅淡的记忆。但这记忆里的野菜,是我一生中最香甜的。它附着了童年的影像,更加直接,更加鲜活,在大脑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迹。

更多的野菜是在陇南吃到的。陇南,生长着众多的野菜。这些野菜并非天生就是野菜,它们是各式各样的植物。它们在陇南大地上默默生长,仿佛众多沉默寡言的人。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曾经说,陇南是“宝贝的复杂地带”。的确,在陇南,除了生长着核桃、漆树、白果树和白骨松(白皮松)等珍贵树种外,还有诸如黄连、当归、天麻等千余种药材,并且还生存着大熊猫、金丝猴、娃娃鱼、蓝马鸡等珍禽异兽,无怪乎会让李四光先生大为惊叹。有如此多的宝贝,野菜资源便可想而知。有很多植物茎叶,能放心地送进口中。山野里的女子很喜欢吃野菜,常常从山坡上采摘诸如破布丁、酸丢丢、刺尖尖之类的野菜送进嘴里,野地里的草十分干净,吸纳了天地之气,让一个女人充满了灵气。破布丁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啥,酸丢丢则是黄连的嫩叶,有着淡红、鹅黄的颜色,入嘴后有股淡淡的酸味儿。

陇南的野菜可以数到上百种,弄到饭桌上,绝对都是一流的野菜。但过去由于家里缺油少盐,野菜便吃得少了。有些,只是在树上采摘后直吃掉,如香椿。菜园子里以前长了一棵香椿树,唯一的一棵。它长出嫩芽后,我就找来长竹竿,尖上绑了镰刀,拿着它去钩香椿。头抬起来后,望着蓝天,偶尔会晕一下,脚下打着趔趄,镰刀便钩在树枝上,吊得香椿树枝梢猛烈晃动。香椿的嫩叶,闻起来有股特殊香味儿,嚼在口里,有着淡淡的苦,淡淡的甜,淡淡的草香,我忍不住就往嘴里填上一两股叶子,边品着香,边钩着香椿。在家门前的香椿树上,偶尔会有一两只啄木鸟笃笃地在树干上寻找虫子,空荡荡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漆树尖,便是漆树嫩嫩的茎叶。陇南生长着许多生漆树,以前每到割漆季节,会有一些外乡人到这里来割生漆。他们戴着乌黑的草帽,脸上也是左一道右一道的生漆的印痕。这些割漆的人,嘴里操着陌生的方言,踩着青草,在漆树丛里割漆。他们将一只边沿锋利的蚌壳插入漆树表皮,用刀子在上方的树干上割出一道道口子,淅淅沥沥的乳白色的液体从口子里慢慢流出,沿树干下来,进了蚌壳。乳汁般的生漆,在空气里慢慢变成黑色。这种汁液是危险的,它会令一些体质敏感的人过敏,我便是其中之一。在山区,到了春天,有许多人对漆树很不敏感,他们可以随手摘下漆树嫩叶放进口中,据说滋味非同一般。他们将漆树尖折下来,塞进嘴里大嚼特嚼,清脆的声音听起来香甜无比。漆树叶子留在嘴边,让他们看上去像是嘴里生出了绿意盎然的枝叶。但我对它却望而生畏。我属于轻度过敏者,只要不去动漆树一指头,便不会过敏。而有些人却不行,他们从漆树边路过,都会让漆树“咬”上一口。更有甚者,个把人一听人说起漆树,浑身就生出大片的疱疹。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曾被漆树“咬”过多次。过敏后,先是嘴边生出细密的水泡,之后,手背、两股间也竞相生出。漆树过敏的感觉,岂止一个痒字能表述清楚。每次漆树过敏,母亲都会掐来韭菜,用它的叶子用力在起了水泡的地方擦拭,韭菜叶子汁液饱满,弄得到处都是刺鼻的绿水。参加工作后,我去朋友家里玩。冬天的柴禾里混着几根漆树枝。朋友家里每一个人都和漆树是“亲戚”,不会过敏,即使柴禾全都是漆树枝也无妨。但就是这几根漆树枝,让我再遭漆“咬”。柴禾塞进灶眼里,一股青烟出来,它对我而言,隐藏着危险。这一次,是我漆树过敏最重的一次,浑身凡是背阴的地方,都起了水泡。这个季节没有韭菜,朋友便找来镰刀从田野里的椿树上割下树皮,拿中回来放入水中煮,煮过的水用来擦拭患处。椿树在陇南,为了区别于香椿树,人们把它称为臭椿,它的叶子闻起来有股臭哄哄的味道。后来我知道,椿树是百树之王,它能克制漆树的毒,也就无从见怪了。那段时间,我浑身充满了椿树味道,成了一棵会行走的椿树。

割回的生漆,我不知道漆农们怎样处置了。本地有些农民将生漆熬制后,用来刷寿材,那种黑,庄重,醒目,令人恐惧。有些漆农虽割漆多次却仍会过敏,生漆让过敏的漆农浑身浮肿,脸上变了形状,为了生存,他们仍然义无反顾。个别漆农,还会在割漆过程中过敏而死。

在野菜里,有许多美人。蕨,是野菜中的极品。有两种类型的蕨的幼茎可以食用。一种叫蕨菜,一种叫水鸡娃菜。两种蕨类植物叶片相类似,只是蕨菜有着嫩肥的长茎,而水鸡娃则很短。蕨菜,在春天的山野,从肥厚的土层里冒出来,它们成片生长,一根根暗褐色的茎,头顶上像小拳头一般蜷着还未舒展的叶子。这些亭亭玉立的女子,让整个山坡充满了奇异的味道。水鸡娃菜的样子更加独特,它从土里生出后,便是一幅羞涩少女的模样,在它短小鲜嫩的茎上,叶子从两侧蜷起来抱在一处,到了顶部,形成了一个逗号的形状,像极了俯首低眉的羞涩少女。乡里的人们没有这么好的想象,他们把水鸡娃菜想象成小鸡的样子,因而把这种蕨称为水鸡娃菜。这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想象,而不是我这种浪漫主义的想象。

两种蕨菜用水焯了,泼上清油,撒上调料,置于桌上,青青绿绿、清秀的一碟儿,只看看都是享受。水鸡娃菜更是好看,一个个似嫩绿的小拳头般挤在碟子里,一幅憨态可掬、睡意朦胧的样子。

有些野菜,它们在冬天菜蔬稀少的时节,才会被人们记起来,成为餐桌上可口的菜肴。这些野菜,在鲜嫩的时候并不好吃,或是吃不退,人们便把它们放到洋灰晒场里晒干,装入塑料袋,等无菜可吃的时候,拿出来焯了吃。每年春天,洋灰晒场里都会晒几堆野菜,灰菜,核桃纽儿,或是香椿。这些野菜,填补了新鲜菜肴稀少时的空白,让人的嘴巴里,依然有清香缠绕。

七十年代上半段出生的人,许多都有饿肚子的经历。肚子饿了,无论吃啥都香甜可口。那时候,上顿下顿很少吃白面,更不用说米了。为了提高全家的食欲,母亲会在春天采集灰菜,晒干了,放到没菜的时间吃。其实平日里所吃的菜,无非就是土豆、萝卜、蒜苗之类。很多人家,一年四季上顿下顿都是酸菜饭,酸菜搅团,酸菜漏鱼儿,酸菜面条。顿顿酸菜的原因很简单,从地里剜上一捆花芥菜,回来窝上一缸酸菜,能管几个月。做饭的时候,从缸里舀上两大勺酸菜,用蒜炝了,用来调饭。酸菜性凉,吃多了胃酸,因此农村里很多人都有老胃病。单纯的酸菜饭顿顿吃会腻,提起吃酸菜饭嘴里就会往外冒酸水。但吃酸菜玉米面搅团时,要是能有一筷子头清油炒过的蒜苗,吃起来会格外的香。灰菜也就成了下饭菜。只要有一撮盐、两勺醋、一颗蒜,灰菜就可以变成可口的下饭菜。母亲隔三岔五会拌一碟灰菜,解解我们的馋虫。

灰菜是种很朴素的野菜。它长在地里头,看上去不像令人厌恶的野草。不像鬼见愁、水蒿之类,一看就是害人的野草。灰菜的茎叶上有一层淡淡的银灰色附着物,也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但它却让灰菜显示出一种朴素的高贵,就像戴着银色首饰的乡野女子,耐看。

核桃纽儿,没吃过的人肯定不知道是什么。春天的核桃树上,吊满了一串一串的核桃花,一些开败的,会零落在地上,慢慢变黑。人们把这些零落地上的核桃花收集起来,捋去花茎上密密排列的小花,留下的二三寸长、毛衣针般粗细的便是核桃纽儿了。深绿色的核桃纽儿,在太阳下面失去水分,变成了黑色的缝衣针般粗细的干菜,用塑料袋子装了,放进木柜里。核桃纽儿吃的时候要用开水狠劲儿煮,等到它重新回到原来的模样时,用清水淘洗。核桃纽儿跟核桃的青皮一样,含了许多黑色物质,许是黑色素,淘洗便费了功夫,几遍清水过后,水里还带着淡淡的黑。核桃纽放到碟子里,黑黑的一盘,吃起来柔嫩可口,回味无穷。核桃花零落后,它空出的位置便结出了指头肚大小的核桃,青色的,毛茸茸的,惹人爱。到了农历七月七,传说小鬼给核桃灌了油,这时的青核桃用刀子剜出仁来,白生生的核桃仁格外的香。前些年核桃纽儿还不金贵,但乡里人缺油少盐,很少去吃它,只是到了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煮了凉拌。这几年,核桃纽儿成了好多农家乐里的招牌菜,做的手法也大同小异,并且啥时想吃都能吃到,我却总感觉没有了吃核桃纽儿的那种熟悉的烟火气息。我也就慢慢悟出一个理儿来,野菜,和我们这些进了城的乡里人一样,一旦摆到餐桌上去,就身不由己了。到那时候,要想保持山野里的清香、野蛮和自然,真就成了一件难事。

作者郭海滨,笔名苇芒,曾用笔名小小、蝈蝈,成县公安局民警,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常有诗歌、散文作品在《人民文学》、《天涯》、《诗刊》、《星星》、《诗选刊》、《散文选刊》等多家刊物发表。著有散文集《大野之香》、诗集《季节之书》。其中散文集《大野之香》荣获第五届甘肃黄河文学奖。

监制:常建宁

责任编辑:孔祥生

制作:王宁波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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