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州是个硬壳壳有嚼头的城市，有点像台州的土特产——笋笳，味道鲜美，吃起来劲道，而且令人回味。
台州固然有溪涧幽谷这样娓娓道来的风景，但更多的是江河湖海这样大开大合的景象，那山那水乍一看，如花似玉一女子，细一接触，原来是冷面峻峭一汉子。草长莺飞时节下江南，乍一看，台州跟那些个花红柳绿、柔弱妩媚的江南城市没什么两样，但呆个三两月下来，你会发现台州藏着骠悍不羁的一面。台州这个江南之地，温柔之下，有掩不住的烈气和雄风。翻翻家谱，台州人的祖先十之八九是从外地迁移过来的，而且多半是从中原或北地迁移而来，或逃难，或流放，背井离乡来到这块南蛮之地，难怪台州人的骨血里面，流淌着强悍的基因。
台州的母亲河波澜壮阔，奔流到海，赋予台州人以豪放的性格，台州奇峰迭起的山脉，造就了台州人旷达的个性。台州的沟沟坎坎、山道弯弯，塑造出台州人铁骨实硬的筋骨，临海的江南长城、天台的石梁明岩寒岩、温岭的长屿峒天、石塘的千年石屋、椒江大陈岛的甲午岩无不以硬朗著称。这些长城、石梁、石洞、石屋，完全是台州峋峋风骨的象征。台州男人长得硬朗的不少，尤其是北边的“山哈人”，脸部棱角分明，有些壮汉的脸，简直像刀刻斧劈过，有着江南人少有的立体感。台州的气候独特，八九月份来的台风就像猛张飞的脾气一样，没个兆头，说来就来，劈头盖脸。在这样的水土中成长起来的台州人，断头取义的古风绵延至今，哪怕为之满门抄斩，株连十族。明代谢铎说过，台州“滨海薄山，鱼龙所腥，豺狼所穴”，这样的地方出的只能是绿林好汉、豪杰英雄。台州出过不少山贼，什么方国珍、山大王金满之类，剪径劫道、打家劫舍，强悍的一面古已有之。山民不好惹，渔民更生猛，俗语有言：“宁波客商，绍兴师爷，台州绿壳”。宁波出客商，绍兴出师爷，而台州则出绿壳。绿壳，是“强盗”的代名词。绿壳之得名，是因为海盗船形似蚱蜢，船壳涂绿色，故称。过去海上有“山东驴，台州狗，福建猪”之说，台州海盗让人闻风丧胆。台州人的性格火爆，很像炮仗，一点就着，冲动起来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明代的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家乡人：“人重节义，洁操刚烈，勇往直前，风气所致，至今犹然。”清末的杨晨，归纳台州人的三个特点，一是好讼，二是好斗，还有一个就是轻生死。台州籍的现代作家许杰、林淡秋也说过，台州男人的性格可以直爽到暴烈的地步。生活在这块土地的男人，很难不被激起一股斗志、一种强悍进取的精神，在这块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如果不强悍不进取就不能生存。所以，台州男人是有棱有角的性格，有棱有角的风骨，属于剑拔弩张的那类，女人的性格也是那种“柔软的坚硬”，性子比一般的江南女子要刚烈得多，火爆得多。“宁波客商，绍兴师爷，台州绿壳”这句话，不仅仅指宁波出客商、绍兴出师爷、台州多强盗，从城市气质看，宁波像个儒商，精明能干，洞若观火，绍兴更像个知性男子，翩翩儒雅，又谦逊低调。而台州，像是个剑客，无情剑客多情剑，这个城市自有一种放达不羁的男性气质。城市和人一样，也是有“人格”或“性格”甚至“性别”的。城市性格是城市给人的一个总体印象，如城市的山川风物、建筑街衢，最主要的是人的精神状态，是那种人文积淀的东西。浙江诸城中，如果说杭州是一座最女性化的城市，绍兴是一座半阳刚半阴柔的城市，台州，则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化城市，它的阳刚，它的放达，它的豪迈，它的粗糙，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
鲁迅给台州人贴上“台州式硬气”的标签，的确，台州人的性格是硬碰硬的，既使受了冷遇，也不爱低眉顺眼的求人“行行好”，而是“面壁十年图破壁”，显示出台州人性格中不肯屈服，不肯向现实低头的一面。有道是，板凳须坐十年冷，因为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台州人的冷板凳何止坐了十年。改革开放后，台州像座休眠的火山，在蛰伏多年后，突然喷发出滚烫的岩浆，这一喷一发而不可收，造就了台州传奇，这里是中国股份制经济的发祥地，是中国基层民主恳谈的发韧地。台州人没有祖上的基业可以庇佑，所以草根阶层的创业气氛一向浓厚，草根们书读得不多，不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凭着股冲劲闯下一片天地。贫穷是台州人闯荡江湖的原发动力，人家走西口闯关东，台州人是风风火火闯九州，东西南北中，哪块地盘上没有台州好汉的身影？台州人的脑袋灵光是公认的，在酒桌上，有朋友告诉我两个段子：有一位台州商人大字识不了几个，当地警察让他填写表格时，他在“政治面貌”一栏上画了个圆脸——他以为警察在调查长相，但并不妨碍他在当地建了一座商业城，成了一方富豪。另一个飘洋过海闯世界，在美国纽约谋生的台州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只认得扑克牌上的A、J、Q、K，别的都不认识，却愣是凭着“像楼梯样子”的字母开头Z找到他的客户，做成了生意。台州人踏实肯干，就算偶尔地狡黠一下，总也掩盖不了其忠厚朴实的劲儿，台州人喜欢拼老命，赚钱要拼老命，工作要拼老命，打架，更是要拼老命，台州人向外人显示的是不服输的劲头、不怕虎的勇气、蓬蓬勃勃的活力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台州人能吃苦是公认的，“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机器用，机器坏了怎么办，修一修还能用”，杭嘉湖地区的人，再是对台州人不以为然，对台州人的吃苦耐劳也是不得不佩服的。台州老板文化程度不高，也许不知道“涉浅水者得鱼虾，涉深水者得蛟龙”这句话，不过，他们靠着不服软的性格，靠着吃苦的劲头，硬是打下一片江山。一直到现在，台州人最喜欢听的称呼是老板，不管从事什么职业，称他为老板准没什么错，哪怕公务员，叫他老板也比叫领导受用。台州人遇山劈山、遇水搭桥，不喜欢墨守成规，创造力十足，但也由此带来日常生活秩序的某种混乱，比如台州人好像都是色盲，十字马路上到处是乱闯红灯的人，管它红灯绿灯，攒成一堆人就大胆往前走。城区不准按喇叭，但台州人不理这个茬，想按就按，随心所欲。台州男人有着豪迈激越的性格。既得豪迈之名，也就愿意时时处处表现出自己的豪迈，尽管有的时候，这豪迈成了粗野。台州人爽快，很好相处，不过豪爽之余，略显粗俗。男女老少一开口，有事没事来一句“个烂婊子”之类，让外人听了脸红。某些台州男人是山大王一样掏起酒瓶操娘骂老子的性格，某些台州女人也喜欢把骂人当成亲热。幸好台州男人为人仗义，台州女人也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女汉子，男男女女虽是炮筒子脾气，身上倒也不失一股豪杰的味道，倒比扭扭捏捏酸文假醋的所谓斯文人更招人爱。台州男人不含糊，不粘糊，不爱思考，喜欢闹热和排场。台州男人待人热情，直来直去，什么都满不在乎，在生活上自然也不肯拘小节，天一热，赤膊上阵的人到处都是；内急了，稍稍侧一下身就地解决，嘴上还快活地哼着小调，所以这个城市除了有海腥味外，有时还可以闻到一股“骚”味。这里的中年女人喜欢扎堆跳排舞，老年人喜欢在小区里种菜，大马路上经常可以见到烧纸钱的原住地，这个城市的不少人洗脚上岸没多久，有时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市民。与周边的城市相比，台州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因为年轻，充满活力和激情，因为年轻，免不了有几分冲动和粗野，所以这个城市在成就财富的同时，也给外人留下不够风雅、略嫌粗野的印象。
三
台州的地域文化同样少精致缠绵，而多粗犷豪迈。台州这地方硬朗，最能代表台州戏曲的是台州乱弹，台州乱弹其实叫黄岩乱弹，过去常演出于农村庙台，有浓厚淳朴的民间特色。与越剧的莺莺燕燕不同，它的曲目多为历史正义题材，可见台州虽为吴越之地，到底不乏慷慨激昂之声。奄奄一息刚被拯救出来的台州乱弹，虽是南方剧种，却不似越剧一般缠绵绯恻，而是高昂激越多于婉转阴柔，调子的高亢、脆亮，简直跟大西北的秦腔有得一拼。听乱弹也得有训练有素的耳朵，否则，一听高亢的调子，耳朵还真受不了这高分贝的刺激，搞不好个别人还有可能心律不齐。台州的工艺品也以坚实刚硬的居多，在央视的魅力城市评比中，别地方展示的魅力瑰宝是刺绣等，台州展示的魅力瑰宝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干漆夹苎工艺，当主持人阿丘拿起一块砖头，猛地拍向用干漆夹苎工艺制成的大熊时，结果，砖头砸得粉碎，大熊丝毫未损，金刚不坏之身名不虚传。台州的干漆夹苎工艺，大概是全中国最最坚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从喝酒上也很能看出一个城市的性格。酒文化是台州男人的精神寄托，台州男人喝酒好像总处于亢奋的状态，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箱啤酒，酒一下肚，激发了蛰伏在他们胸中的雄风。台州男人不爱喝红酒和黄酒，喜欢啤酒白酒，前者引起人们雅致和浪漫的联想，后者让人冲动和躁动。台州的男人是冲动和躁动的。台州人喝酒是一箱起喝，跟上海人那种拿两瓶啤酒还叫满桌人放开喝的小家子气，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上海男人一见台州男人喝酒的阵势，吓得面无人色，哪有招架之力。台州男人酒后喜欢嚼些官场内幕的舌头和杂七杂八的官场绯闻，几杯黄汤下肚，没有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如果说喝酒是台州男人的精神寄托，那么打牌则是他们的休闲方式。台州人打的牌一是麻将牌一是扑克牌，这两样牌都是台州人的心头之爱。毛泽东说，中国对世界有三大贡献，第一是中医，第二是红楼梦，第三是麻将。麻将也叫骨牌，这一个个硬硬的小方块，是很多台州人打发业余时间的宝贝疙瘩。一到周末，满城皆是麻将声，悉悉索索的洗牌声夹杂着说笑声，这个城市生硬的脸孔突然鲜活生动起来。台州人最高的待客之道是麻将、扑克搓到兴头上时，来了不速之客，主人虽恋恋不舍，但毅然决然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别小看这一让，对那些老麻将精、扑克精来说，兴致头上的这一让位，简直比“禅让”更显高风亮节。可以这么说吧，在台州，如果你和你的家人没有做过“会”，你算不上一个台州人；如果你没有在牌桌上大战过三百回合，也算不上一个台州人；如果你没有喝醉胡言乱语过，那你更算不上一个台州人！
四
台州是个新城市，市龄不过二十年，年轻，硬朗，有时有点莽撞，还有点幼稚，总急于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表现过头，连自己都看出点谄媚的味道。大城市应有的完备、饱满、鲜活，台州也渐渐具备了，不过总感觉这个城市还缺少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和风雅精致的气韵。但是，无论这个城市有什么样的缺点，请别看不起台州，台州是一座不容忽视的城市，对土生土长的台州人来说，这座城市是我们生命的脐带，对新台州人来说，它是充满活力的家园。你可以嘲笑这座城市的显摆，嘲笑它的不羁，但同时你会对它的耿直豪爽产生好感。就像台州人看不惯李书福的狂妄，但又对他的胆魄产生深深的敬意。台州是一座男性化的城市，是一座充满野性和生命力的城市，更是一座充满传奇的城市，这是座阳刚之城，给点阳光它就灿烂，给点雨露它就能蓬勃出一个明媚的春天，在这里，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事，什么叫一切皆有可能，在台州你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没有沧桑没什么关系，少有人文的厚重也不要紧，因为这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你。只要年轻，一切都有机会。这句话，对人对城市都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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